你知道消失的夫妻吗?
但我今天不说这个案子,我说的是另一个。
我手里的这起案子的窒息感和消失的夫妻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最相似的一点是,那个独自矗立在村尾的房子。
孤立无援,可以适时地掩盖一切滔天的罪恶。
不同的是,这起案件消失的不是受害人,而是罪犯。
消失了整整五年。
直到五年后,罪犯的母亲找到我们,说: 我的儿子,就藏在那块柳条地里。
1
那个滚落在地的头颅和牡丹花下的隔壁老王,沉默了五年。
我们手里的线索就是那天夜里幸存的两岁男孩,和嫌疑人一年一度不定时投喂给自己 80 岁高龄老母的钱。
而第二个线索,我们是案发第五年才拿到。
因为嫌疑人的母亲年岁已高,身体日渐苍老,她觉得自己快死了,她想在临死前见到自己的儿子,于是,她找到我们说: 我的儿子,他每年都来给我送钱。
2
天刚蒙蒙亮,王老太就起床了。
人老觉少,睡不着了。
她颤巍巍地走出房门,首先就走向鸡窝。
人的房门开了,鸡的房门也得打开了。
王老太的鸡窝是二层楼,下面是鸡的卧室,有门。
上面是鸡产蛋的地方,没门。
王老太打开鸡窝门,然后习惯性地往二层一摸。
摸到了一卷钞票。
王老太慌乱地把那一卷钞票一把抓在手里,又揣进怀里,像一个偷人的贼,慌慌地逃进了房间……
我的栓儿又给我送钱来了,我可怜的儿啊,也不知躲在什么地方,也不知吃得饱穿得暖不……
王老太细碎地哭着,尽量压低嗓门。
不能让别人听到啊,让别人听到就了不得。
儿子是个逃犯。
公安局正布下天罗地网通缉他。
3
鞠东海的宅子在村子最西首,确切地说已经游离在村子之外了,和村子还隔着一个宽大的池塘,然后再往西就是二三十亩的柳条地,案发的时候正值夏天,池塘里的荷叶铺天盖地,柳条地里的柳条子铺天盖地。
于是,哪怕那天夜里院子里的血铺天盖地,村里人仍旧一无所知。
直到凌晨时分,大家才被一声凄厉的孩子哭声惊醒,池塘这边的季大爷听到哭声以为是鞠东海的媳妇香草儿又在打孩子,没往心里去,当他挨到天亮打开大门时,却发现鞠东海家的大门敞开着,鞠东海刚学会走路的儿子蹦蹦,浑身是血地坐在大门口铺天盖地地哭。
探头一看,黑红的血从堂屋流出,糊了半院子,满院子的苍蝇铺天盖地……
没错,现场的感觉就是四个字: 铺天盖地。
4
我们到的时候,现场说是人间地狱都毫不为过。
受害人香草儿不着寸缕,仰面躺在床上,四肢被绑在床腿上,嘴唇半张,脖子上一个大血口子。
这个口子像一个打开的水龙头,放光了香草儿身上所有的血液。
昔日的香草儿丰盈健壮,像田野里叶片肥厚的马齿苋,纵使风吹日晒,依旧丰硕逼人。
现在的香草儿比平时整整小了一大圈,像一个被榨干了汁水的甘蔗渣,苍白又破碎,唯有嘴唇因为涂着厚厚的口红,惊悚地鲜红着,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全世界都不知道的秘密。
5
现场很残忍,但破案很神速,因为嫌疑人在现场留下了太多的痕迹。
血泊里的玉观音挂件。
被害人身上残留的体液。
另外,经过检测,现场的血不仅仅是香草儿一个人的。
一个人根本没有那么多血。
另外一份血和香草儿身上的体液是属于一个人的。
另外一份血和香草儿身上的体液,和血泊里的玉观音,也是属于一个人的。
这个人叫王二栓,村里的一个大龄光棍儿。
6
王二栓的玉观音一个村子的人都认识。
硕大无比,做工粗糙,凹凸不平的纹路里塞满陈年泥垢,像一只肮脏的癞蛤蟆,一天到晚趴在王二栓黝黑的胸脯上。
那是王二栓去省城走亲戚时,花 74 块钱从地摊上买的。
当然不是玉的,是塑料的。
74 块钱是买不到玉的。
但小贩说是玉,王二栓便当玉一样心疼了起来。
小贩说: 男戴观音女戴佛,你戴了这个便时来运转,很快就可以遇到良缘,娶回一个漂亮媳妇儿了
漂亮媳妇这四个字让王二栓很心动,但掏光身上所有的口袋,只凑到 74 块钱,小贩无奈,只好将开价 200 块的玉观音亏本卖给了他。
因为卖得太便宜,小贩很生气,没有给他配可以挂在脖子上的绳子。
回到家里,王二栓瞎眼的娘摸索着,用一根织毛衣的红毛线给王栓儿编了一条绳子。
那根红绳子只戴了一个月就成了黑绳子。
现在那根黑红相间的绳子被暴力扯断,玉观音跌落在香草儿床前的血泊里,凝固在那里。
这是王二栓的村里所有人都这么说。
7
案件线索明朗得像十五的月亮。
王二栓见色起意,深夜进入鞠东海家侵犯香草儿,香草儿不从,便起了杀心……
只是让大家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法医的鉴定结果是,香草儿所遭受的所有变态至极的侵犯都是在生前,她是怎么忍住疼痛,不呼救的?
当然,呼救可能也没人听见,或者呼救会惊醒隔壁的孩子,然后孩子一吵,可能连孩子都遭殃了。
也许是为了孩子,她经受了非人的折磨都没吭一声?
伟大的母亲。
行凶的凶器就扔在院子里,是男主人鞠东海的一把斧头。
上面有王二栓的指纹,也有鞠东海的指纹。
这很正常。
8
最后敲定王二栓为杀人犯的是王二栓的一双布鞋。
一双很普通的老北京布鞋,10 块钱一双,大集上拉一三轮车叫卖的那种。
村里人大多都是干活解放鞋,不干活就是凉拖鞋,很少有人穿这种黑布鞋。
王二栓一年到头都穿这种鞋,这又是一个明晰的标签。
这双鞋是我们跟着一双血脚印追到的。
这双血脚印出了大门就进了柳条地,顺着柳条地来到了大河边,然后这双鞋留在了河边。
脚印消失了。
大家推断,王二栓从这儿跳下河,游到了对面,逃走了。
对面是大公路,车水马龙。
公路上的脚印成千上万,线索中断。
但这些,就足够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我们这些推理是多么荒唐。
9
在外打工的鞠东海接到当地公安局的通知后,在案发的当天晚上回到了家里。
彼时因为要保护现场和家属未到等诸多原因,尸体仍旧维持现状,天气炎热,为了防腐,尸体两侧放了冰块,但当时法医光顾着采集血样和体液,没有去缝合颈部的伤口。也没有大幅度地移动受害者的头部。
鞠东海进门后悲痛欲绝,他不管不顾地扑向妻子,就在他抱住妻子肩膀的那一刻,香草儿的头一下滚到了地上。
斧子砍得只剩一层皮连着,所以法医根本都不敢动香草儿。
滚到地上的香草儿嘴唇猩红,双眼圆睁,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丈夫。
鞠东海惊得娘哎一声昏死了过去。
10
鞠东海是个木匠,一直在工地上打工,农忙时回来帮妻子干几天农活,俗称顾忙。
这次他刚刚离开家才两天。
我前天才走,她把我送到车站……
鞠东海不相信这个噩耗,他不顾警察的阻拦一次又一次地冲向自己的妻子。
怎么就成了这样了呢?
怎么就成了这样了呢?
前天香草儿送鞠东海去车站的模样,村里人还都记得清清楚楚。
鞠东海的家在村尾,院子外面就是一望无际的柳条地,没有路,所以他要出村就要穿过村子。
那天他骑着车子驮着香草儿穿村而过的时候,村上很多人都起来了,端着碗在大门口响亮地喝汤吃早饭,响亮地跟鞠东海打招呼: 哟,这又走啦,忙完啦?
忙完了,回去了,耽误一天少挣一天的钱。
王二栓也端着碗在大门口站着,看着鞠东海,笑了一下,没说话。
鞠东海却粗着嗓门打了招呼: 二哥,吃早饭呢?
哎哎,你吃了没,这就走了啊?
哎哎,家里忙完了,走了
鞠东海说: 那天,我就觉得他不正常,但我没多想。
11
那天她一大早就起来,给我烙了好多饼,装了好多大蒜,还有腌辣椒。
鞠东海跟每一个人哀哀地哭诉。
鞠东海的每一个字都敲在邻居们的心上。
如果说人间必须有悲剧,这算是最惨的悲剧了吧?
恩恩爱爱的小两口,一转眼就再也不见。
这起人间惨剧震惊了这个宁静的小山村,很多在外打工的男人们都吓得跑了回来,守着自己的家和自己的妻子。
他们怕王二栓死而复生,不,是去而复返。
12
王二栓逃得一点线索都没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纵使鞠东海想把他碎尸万段,也是枉然。
鞠东海满腔的仇恨无处发泄,只有抱着大难不死的儿子痛哭流涕。像个祥林嫂一样对每个人诉说他和妻子最后的恩爱时光。
他诉说得深情又琐碎,反反复复,让所有倾听的人肝肠寸断。
哪怕五年后,我在审讯室面对鞠东海时,仍旧能想起他当年的深情哭诉,并神奇地根据他哭诉的碎片串起一部深情款款的电视连续剧来。
13
那天鞠东海天一擦黑就关上了院门。
麦子收好了,棒子也种上了。
明天他又要回工地了。
那天的天气很燥热。
那天的鞠东海很燥热。
他早早地洗过澡就坐在床上着急地看着妻子香草儿进进出出,在外屋刷锅洗碗,给儿子蹦蹦洗脸洗脚安排睡觉……
鞠东海急不可耐地看着,等着。
终于忙完了,蹦蹦睡得像小猪一样,鞠东海赶紧把他抱到隔壁房间。
他和妻子的临别一战必须激烈得惊天动地。
毕竟,下次回来就得到中秋了。
一切就绪,香草儿浑身搽得喷香,笑盈盈地撩起卧室的珠帘走进来。
面霜的香气钻进了鞠东海的鼻孔,撩拨得他一下蹿下床一把抱起香草儿就往床上搡,香草儿欲迎还拒,哧哧地笑着挣扎: 猴急啥啊,我还没擦口红嘞
14
那支口红是鞠东海请在工地做饭的锦花儿参谋买下的,45 块钱,颜色淡淡的,擦上去不扎眼,但润泽明亮,整个人都显得精神了。
香草儿心疼地念叨了好久: 买这玩意儿干啥嘞?还不如买个褂子穿,45 块钱能买件怪好的褂子嘞。
鞠东海耐着性子等香草儿郑重地拿着那只外壳是炭黑色的,芯子是枣红色的口红在自己上唇擦一下,下唇再擦一下,再抿一下,然后嘟一下嘴问鞠东海: 好看不?
好看话未落地,鞠东海便狠狠地吻了上去。
不得不说,口红真是个好东西,怪不得城里女人天天擦时时擦,擦了口红的嘴亲起来就是不一样,以前香草儿的嘴唇总是又干又皱,有时还会有死皮,像颗干瘪的杏儿,哪像现在滑溜溜又香喷喷。
鞠东海在口红的香气里沉沉浮浮。
15
鸡叫头遍香草儿就起来了。
静悄悄地起来了。
她先和了一块面在盆里醒着,然后拿个蛇皮袋去西屋装大蒜。
大蒜是自己家地里种的,今年刚起的新大蒜,香草儿专门挑那些又大又圆溜,一个疤都没有的一级蒜装进去。
城里的大蒜贵,像这样的一级蒜要好几块一斤呢,香草儿打算给丈夫多装点,自己吃,也送点给工友,拉点人情,丈夫在外面有个头疼脑热也好有人关照下。
把大蒜拎到堂屋,香草儿又从碗柜里拿出一坛子早就腌好的尖辣椒。
鞠东海最好这一口,这也是香草儿的绝活,新鲜的辣椒采下来,洗净切两半,放入花椒大料精盐,吃上一年都绿油油的,一点不变样,又辣又鲜,过瘾又下饭。
放好辣椒,香儿又拿出两包牛皮纸包好的点心,这是昨天香草儿专门赶集买的蜜三刀和羊角蜜,蜜三刀是浓油酱赤的颜色,上面遍布金色的芝麻,羊角蜜圆鼓鼓的肚子里都是甜甜的糖稀,咬一口顺着嘴角流,外面是晶莹剔透的糖粒子,像童话里的糖果小屋,看一眼就丰衣足食。
这也是鞠东海喜欢吃的,那边买不到。
只要是鞠东海喜欢吃的,香草儿都记得牢牢的。
把所有东西装进蛇皮袋子,面也醒得差不多了,摸一把,柔软又光滑,像女人的肚皮。
擀单饼刚刚好。
16
柔软的面团在香草儿的手下变成一个个小剂子,又变成一个个圆圆的薄薄的单饼,然后放在圆圆的小鏊子上一反一正就烙好了。
这也是要给鞠东海带走的,单饼卷腌辣椒是鞠东海的心头爱,辣椒太辣了,用来吃馒头或者米饭总是热辣辣的,太霸道,但用单饼裹起来吃就不一样了。
看不见的东西人都会忽略,哪怕自己心里知道得一清二楚。
当最后一张单饼从鏊子上热火朝天地爬起来时,香草儿忽然一阵心酸,泪水止不住地冒了出来,在俯身揭饼的一刹那滴到了鏊子上,刺啦一声腾起一阵小小的烟雾。
香草儿呆呆地看着烟雾愣了一会儿,直至烟雾消失,鏊面上恢复平静,她才回过神来,擦一把泪慌忙站起身去刷锅炒菜。
我的妻子是个好女人,我每次走她都会偷偷地哭。
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她那是装的。
第一句是鞠东海五年前说的。
第二句是鞠东海五年后说的。
说第二句的时候,鞠东海垂下头,哭了。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