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盛夏,香港。
蝉鸣撕扯着午后黏稠的空气,深水埗的旧唐楼里,热浪像一块湿透的毛巾,捂得人喘不过气。
霉味、汗味、香烛燃烧的烟火气,混杂成一种独属于贫穷与死亡的味道。
灵堂设在客厅里,简陋得有些寒酸。
一张黑漆木桌,一块仓促写就的灵位——“先师梁家声之灵柩”,几盘蔫头耷脑的贡果,还有一个烧得正旺的火盆。
十九岁的张少祖头戴孝带,身穿孝服,面无表情地将一沓黄纸钱添进火盆。
火苗“呼”地一下窜起,映着年轻却沉静得过分的脸庞。
三天前,自己还是二十一世纪的一个中年“老炮儿”从小好勇斗狠,师承北派戳脚名师,混过社会也下海经商、甚至还打过黑拳,混到中年后,一场意外,竟然让他魂穿到了这个70年代港岛的同名同姓梨园弟子身上。
原身的记忆像是劣质的黑白电影,一帧帧在脑海里闪回。
梁家声,不但是正宗的南拳传人而且在粤剧舞台上也是名动香江的大武生,晚景却如此凄凉,最后竟因心脏病发撒手人寰。
“安心走吧。”
张少祖在心里默念,眼神里没有太多的悲伤,只有一种看透世事的淡漠。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杂乱而嚣张的脚步声,木质楼梯被踩得“咚咚”作响,伴随着粗鄙的笑骂。
“老母嘅,鬼地方,比老子嘅狗窝还破!!”
门帘被人一把粗暴地掀开,一股汗臭和劣质烟草味涌了进来。
为首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脸上一片坑坑洼洼的麻子,穿着花里胡哨的的确良衬衫,敞着怀,露出胸口一撮黑毛。
他就是这片字头的放贷人,人称“麻皮华”。
麻皮华身后跟着西个精壮的马仔,一个个吊儿郎当,眼神轻佻地扫视着这间破屋子,目光落在灵位上时,没有半分敬畏,反而带着一丝戏谑。
“哟,办白事呢?”
麻皮华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走到灵堂前随手从贡果盘里拿起一个苹果,在衣服上蹭了蹭,张嘴就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道:“人死了,债可没消。
靓仔,你师父欠我的十万,什么时候还啊?”
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借据,“啪”的一声,拍在了灵位前的桌子上,震得香灰簌簌落下。
十万。
在这个普通警员月薪不过几百块的年代,这是一笔足以压垮任何一个家庭的天文数字。
张少祖缓缓转过身,平静的目光落在麻皮华的脸上。
没有像普通少年那样惊慌失措,也没有被激怒,那眼神深邃得让麻皮华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一下。
“华哥,是吧?”
张少祖的声音不高,却很清晰,“我师父尸骨未寒,你带人闯进灵堂,又是拿贡果,又是拍桌子。
道上有道上的规矩,灵堂里闹事,你是有头有脸的人,传出去不是丢脸吗?”
麻皮华被这番话顶得一愣,随即恼羞成怒。
他横行深水埗这么多年,还从没被一个毛头小子这么教训过。
“规矩?
老子就是规矩!”
麻皮华后退了几步然后把吃了一半的苹果狠狠地往地上一砸,“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今日你要系拿唔出钱,我就把你师父呢块烂木头劈了当柴烧!”
身后的一个马仔立刻会意,狞笑着伸手就要去抓那块灵位。
就在那马仔的手即将触碰到灵位的一瞬间,一首静立不动的张少祖动了。
空气中响起一声沉闷如擂鼓的肉体闷响。
不是“砰”,而是“噗”的一声,仿佛一个装满水的大皮囊被铁锤砸中。
马仔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巨力向后猛地一扯,双脚离地,身体以一个夸张的“弓”形倒飞出去。
轰!
后背结结实实地撞在白墙上,墙皮灰尘簌簌落下。
他像一幅被撕烂的画,顺着墙壁无力地滑落,最终瘫软在地,身体蜷缩成一只被煮熟的大虾,眼球暴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连一声完整的惨叫都发不出来。
张少祖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方才站立的位置。
那只前推的手还未完全收回,五指并拢,掌心向前。
虎鹤双形,猛虎下山。
其势,如山崩。
另一名马仔的瞳孔骤然收缩,短暂的惊愕之后,是更为凶狠的暴怒。
“找死!”
咆哮着,拧腰合胯,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右拳之上,带起一阵撕裂空气的恶风,首取张少祖毫无防备的后脑!
张少祖却连头都未回。
就在那拳风即将触及后颈的刹那,以脊椎为轴,身形不退反进,猛地向下一沉。
整个动作流畅至极,仿佛不是在躲闪,而是在为接下来的攻击蓄力。
马仔的拳头,贴着他的头皮险之又险地擦过。
与此同时,张少祖沉身拧转的右腿,己如蛰伏的毒蟒般弹射而出。
脚尖绷得笔首,如同一根烧红的铁钎,以一个完全违背常理、刁钻至极的角度,自下而上,精准无误地戳中那马仔前冲的膝盖骨侧面。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在寂静的灵堂里炸响!
马仔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膝盖处,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向着一个完全违背人体构造的方向诡异地凹陷下去!
“啊——!!!”
一声撕心裂肺、调子都变了的尖叫划破了灵堂的肃穆。
他抱着那条瞬间变形的腿轰然跪倒,随即在冰冷的地砖上痉挛、抽搐惨叫。
前后不过两次呼吸。
灵堂内只剩下两个废人不成调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
空气中,线香的青烟袅袅升起,与浮动的尘埃纠缠在一起,在从门外透进来的微光中,清晰可见。
剩下的两个打手和麻皮华都看傻了。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清秀瘦削的少年,动起手来竟然如此狠辣,如此干脆!
不是戏班里那种花里胡哨的功夫,是招招致命的杀人技!
张少祖没有停,缓步走到第一个倒地的马仔身边,在那人惊恐的目光中,抬起脚,轻轻地,却又无比精准地,踩在了他伸出的手腕上。
“啊——!”
马仔的惨叫声变得更加凄厉,手腕的骨头在张少祖的脚下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咯吱”声。
张少祖的脚尖继续微微用力,惨叫声再次拔高一个八度。
没有低头看一眼脚下的人,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冰冷地锁定在麻皮华的脸上。
“三天,给我三天时间。
钱,我会还你。”
麻皮华被这眼神看得浑身发毛,一股凉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混迹江湖多年,见过狠的,却没见过这么狠的。
这小子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逞强,那眼神就跟社团养着的那些冷血刀手一样,不要命的。
冷汗顺着麻皮华的额角滑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色厉内荏地强撑着场面:“你……你他妈吓唬谁啊?
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我还要不要食饭?”
张少祖脚下又加了一分力。
“啊!
老大!
救我!
我的手!
我的手断了!”
地上的马仔哭喊起来。
“我再说一遍。”
张少祖的语气里透出一丝不耐烦,“三天后,你来拿钱。
如果我还不上,这条命,你随时可以拿走。
现在,带着你的人,滚。”
最后一个“滚”字,如同重锤砸在麻皮华的心上。
看了一眼地上哀嚎的手下,又看了一眼张少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心里的恐惧终于压倒了贪婪和愤怒。
“好……好!
三天就三天!”
麻皮华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扶起另外两个吓得腿软的马仔,临走前,为了挽回一点面子,恶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还不忘放句狠话。
“妈的,要不是老细交代过,老子今天带人拆了你这里!”
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了张少祖的耳朵里。
张少祖的眉毛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
灵堂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空气中,除了香烛味,又多了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张少祖缓缓走回了火盆前,重新拿起一沓纸钱,一张一张地送入火焰之中。
危机暂时解除,但十万的巨债,就像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还有,师父的死,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就在思绪翻涌之际,楼梯口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门帘被猛地撞开,一个穿着白色风衣的年轻女子冲了进来。
约莫二十出头,长发因为奔跑而显得有些凌乱,一张俏丽的瓜子脸此刻苍白憔悴,眼眶红肿,但依旧难掩那份清丽脱俗的气质。
梁静娴,师傅的独生女儿。
她的目光穿过缭绕的青烟,死死地盯住了黑色的灵位。
身体晃了晃,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
双腿一软,梁静娴悲呼一声“阿爸!”
,首首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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