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侯府的西北角,有一处连下人都不愿轻易靠近的冷院。
时值深冬,寒风呼啸着从窗棂的破洞钻入,吹得桌上那盏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明灭不定,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熄灭。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腐的、混合着劣质炭火和草药的味道,挥之不去。
苏晚意蜷缩在硬邦邦的床榻上,身上盖着的薄被根本无法抵御这刺骨的寒冷。
她觉得自己像一块被丢弃的破布,浑身都在叫嚣着疼痛,却又冰冷麻木。
意识己经不太清晰了,耳边嗡嗡作响,视线也模糊得很。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年春日,桃花开得正好,年轻的承平侯世子林修文站在树下,对她温润一笑,递上一支桃花,信誓旦旦:“晚意,此生定不负你。”
她信了。
于是,苏家倾尽全力助他仕途通达,父亲兄长为他在官场打点铺路,偌大的家财如流水般填入承平侯府的窟窿。
然后呢?
然后是他功成名就,妾室一个一个抬进府,对她这个正妻日渐冷淡。
然后是父亲被卷入莫须有的贪墨案,削职流放,兄长远戍边关,母亲一病不起,偌大的苏家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
然后是她被林修文和他最宠爱的柳姨娘寻了个错处,首接挪到这比下人房还不如的冷院里,任她自生自灭。
“爹……娘……哥哥……”她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眼角一滴混浊的泪滑落,瞬间冰冷。
悔,恨,怨,蚀骨灼心。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她定要……“砰——!”
冷院那几乎要朽烂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巨大的声响打断了苏晚意濒死的思绪。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花瞬间灌入,吹得油灯终于彻底熄灭。
一片黑暗中,只听到甲胄摩擦的冰冷声响和沉重急促的脚步声逼近。
是谁?
是柳姨娘终于等不及,要来送她最后一程了吗?
苏晚意努力想睁开眼,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
下一刻,她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冰冷坚硬的怀抱,那怀抱带着一身的风雪寒气,却又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和……颤抖?
“晚……意?”
男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得可怕,像是被粗糙的砂石磨过,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惶和……绝望?
这声音……有点耳熟……是谁?
她努力聚焦涣散的目光,借着窗外微弱雪光的反射,依稀看到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深邃的眼眸此刻赤红一片,正死死地盯着她,那里面翻涌的情绪是她从未见过的剧烈,像是滔天巨浪,要将她,也将他自己一同淹没。
是……摄政王,谢知珩?
他怎么会来这里?
来看她如今有多么凄惨落魄吗?
前世,他们交集寥寥无几,唯一一次近距离接触,便是在一次宫宴回廊下,他莫名拦住她的去路,那双冷寂的凤眸看了她许久,最后只说了一句她至今不解的话:“若早知今日,当年孤便不该放手。”
当时她只觉莫名且恐惧,匆匆避开。
此刻,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还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苏晚意想扯出一个嘲讽的笑,笑这世道荒唐,笑自己可怜可悲,临死了,来看她的竟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
然而,她最终什么表情都做不出来,只感觉到那只托住她后颈的手,冰冷得吓人,却又抖得厉害。
最后一丝力气耗尽,无尽的黑暗彻底吞噬了她。
……意识仿佛在无尽的深渊里漂浮了许久。
猛地,苏晚意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一般。
“小姐!
小姐您醒了?!”
耳边传来一道熟悉又充满惊喜的年轻声音,带着哽咽。
苏晚意猛地睁开眼,大口喘着气,胸腔里那股窒闷的疼痛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脱后的无力。
映入眼帘的是淡雅的烟罗纱帐,绣着娇憨的兰草纹样,帐顶还悬着一只精致的绣球香囊,散发着淡淡的、令人安心的馨香。
这不是冷院!
这是……她猛地转头,看向床边。
穿着浅绿色比甲、眼睛哭得红红的小丫鬟,不是她出嫁前那个因为不小心打碎柳姨娘一只玉镯而被发卖了的贴身丫鬟云舒,又是谁?!
“云舒?!”
苏晚意的声音干涩沙哑,充满了难以置信。
“是奴婢!
小姐,您可吓死奴婢了!
您昨夜突然起了高热,昏睡了一整天了!”
云舒连忙扶住她,又惊又喜,转身倒了一杯温水,小心翼翼地喂到她唇边。
温水润泽了干渴的喉咙,也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她环顾西周。
熟悉的拔步床,熟悉的梳妆台,窗前摆着她亲手修剪的盆栽……这里分明是她未出阁时,在苏家府的闺房!
她颤抖地抬起自己的手,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纤细白皙、毫无伤痕的手,不是后来在冷院做粗活时变得粗糙干裂的那双。
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撞出胸腔。
她……回来了?
回到了十五岁,一切都还未发生的时候?!
巨大的狂喜和不敢置信过后,是排山倒海般涌来的前世记忆,那些背叛、痛苦、绝望和刻骨的仇恨,瞬间将她淹没。
林修文!
柳姨娘!
所有害她、害苏家之人!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云舒,”苏晚意猛地抓住云舒的手,指尖冰凉,语气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急切和坚定,“现在是什么年份?
几月了?”
云舒被自家小姐眼中从未有过的激烈情绪吓到了,讷讷道:“是……是永和十二年,三月初七啊……小姐,您怎么了?
是不是还不舒服?
奴婢再去请大夫……”永和十二年春!
她及笄礼的前一个月!
父亲尚未被构陷,兄长尚未远行,苏家还是那个富足安宁的苏家!
林修文此刻正借着世交之名,开始频繁出入苏府,对她示好!
一切都还来得及!
巨大的庆幸之后,是深入骨髓的冰冷警惕。
躲开!
必须远远地躲开所有可能导致悲剧的人和事!
尤其是林修文!
还有……那个前世让她感到莫名恐惧,方才临死前却又诡异出现的摄政王谢知珩!
她不能再和任何皇室权贵扯上关系!
“我没事,”苏晚意强压下翻腾的心绪,松开云舒的手,重新躺了回去,声音带着一丝虚弱的疲惫,“只是做了个……很长很可怕的噩梦。”
她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掩盖住眼底汹涌的恨意与决绝。
这一世,她只要家人平安,自身顺遂。
任何可能威胁到这份安宁的人,她都会毫不犹豫地避开。
绝不重蹈覆辙!
而此时此刻,摄政王府书房内。
烛火通明。
谢知珩猛地从书案前惊醒,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心脏如同战鼓般狂跳,一种巨大的、失而复得的恐慌和喜悦牢牢攫住了他。
方才伏案小憩,他竟又梦到了晚意在他怀里彻底失去呼吸的那一刻,那冰冷的触感,那无尽的绝望……他下意识地抬手,目光落在自己的手掌上——宽大、有力、骨节分明,没有常年握剑留下的厚茧,更年轻一些。
这不是他历经沙场、执掌权柄多年的手。
他霍然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窗外月色皎洁,庭院深深,并非记忆中血洗仇敌后那个弥漫着血腥味的黎明。
“来人!”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急切。
“王爷。”
心腹侍卫影一无声无息地出现。
“现在是什么时辰?
何年何月?”
谢知珩的声音冷沉,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压迫感。
影一虽疑惑,仍立刻答道:“回王爷,现在是永和十二年三月初七,亥时三刻。”
永和十二年……三月初七……谢知珩猛地攥紧了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回来了!
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她及笄礼前,回到了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
晚意……他的晚意……此刻还好好的在苏府!
前世那些错过、误会、无法宣之于口的守护,还有最终令他痛彻心扉的结局……这一世,绝不会再发生!
“备马。”
他转身,拿起挂在一旁的玄色大氅,声音冷冽如冰,却又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王爷?
如此夜深,您要去何处?”
影一惊愕。
谢知珩系大氅的手微微一顿,脑海中浮现出苏晚意那张此刻尚且带着稚气、见到他总会吓得像只小兔子般的脸孔。
他的眸色深不见底,唇角却勾起一丝势在必得的弧度,低沉的嗓音在夜风中散开:“去接,本王的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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