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春寒料峭。
北方这个名叫陈家坳的小村庄，刚被几场淅沥的春雨洗过，泥土路上泛着湿漉漉的光。
坡上的柳树挣扎出些许鹅黄的嫩芽，在带着寒意的风里瑟瑟发抖。
万物复苏的季节，本该充满希望，可村东头那户姓陈的人家，却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低气压里。
夜幕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破布，沉沉地压下来，连星星都吝啬得不肯露脸。
只有院子里那盏昏黄的电灯泡，在风中摇摇晃晃，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鬼魅。
突然，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从简陋的土坯房里传出来，像猫崽儿似的，很快就被风吹散了。
守在院里的男人——陈老二，猛地从蹲着的姿势站起来，紧张地盯着那扇糊着旧报纸的木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接生婆王婶探出半张脸，表情复杂，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淡漠，干巴巴地说：“老二，生了……是个丫头。”
陈老二脸上那点可怜的期待瞬间垮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重的疲惫和无奈。
他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旁边一个身影就像一阵黑风似的刮了过去，猛地撞开了房门。
那是他娘，雨珊的奶奶。
老太太裹着小脚，身形干瘦，动作却异常敏捷。
她冲进弥漫着血腥气的里屋，炕上，脸色惨白的赵玉梅（雨珊妈）虚弱的搂着刚擦洗完、裹在旧襁褓里的婴儿，眼神里满是初为人母的希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娘……”赵玉梅怯怯地叫了一声。
奶奶根本没搭理她，径首走到炕边，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一把掀开襁褓的一角，只看了一眼那红彤彤、皱巴巴的小脸，确认了性别，便像被蝎子蜇了似的猛地缩回手，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满了嫌恶。
“呸！
真是个丧门星！
赔钱货！”
奶奶朝地上啐了一口，声音尖利得能划破夜幕，“老陈家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又来个吃白食的！”
赵玉梅的眼泪“唰”就下来了，死死抱住孩子：“娘，这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是男是女都是我的娃……你的娃？
你个不争气的玩意儿！”
奶奶的手指几乎戳到赵玉梅的鼻尖上，“眼下计划生育紧得像勒脖子的绳，报了这丫头，你还想生儿子？
咱们老陈家就要断子绝孙了！
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她猛地转过身，盯着跟进屋、耷拉着脑袋的儿子陈老二，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老二！
你还愣着干什么？
快去，拿上两斤鸡蛋，求求王婶，对外就说……就说这娃没成！
没立住！
丫头片子，命贱，看着不行就送人，或者赶紧抱到她舅家去养！
反正不能留在家里！”
陈老二抱着头，痛苦地蹲在了地上，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一边是刚生产完、泪眼婆娑的媳妇和嗷嗷待哺的亲骨肉，一边是以死相逼、封建固执的亲娘，他像被架在火上烤。
赵玉梅看着丈夫的窝囊样，心凉了半截，只能更紧地抱住孩子，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哭求着：“不能啊，娘，孩子这么小，怎么能抱出去……我怀胎十月生的，这是我的心头肉啊……”奶奶见儿子不吭声，媳妇又反抗，顿时捶胸顿足，一屁股坐在地上，拍打着地面，放开了嗓门哭天抢地起来：“我不活了啊！
我这就撞死在这屋里！
让全村人都看看，你们是怎么为了个赔钱货逼死亲娘的！
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吧……”凄厉的哭嚎声在寂静的乡村夜晚传得格外远，引得几声零星的狗吠。
最终，陈老二在那令人崩溃的噪音和巨大的压力下，屈服了。
他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不敢看炕上的妻女，对着自己娘，几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出生还不到三天的我，雨珊，在这样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甚至连一口饱奶都没吃安稳，就和虚弱得几乎站不起来的母亲一起，被一辆破旧的板车，悄无声息地拉向了外婆家的方向。
身后，陈家对外统一了口径：赵玉梅生的那个女娃，没成，没了。
而我的故事，作为“黑小孩”雨珊的漫长挣扎，才刚刚开始……等待我的，会是怎样冰冷而残酷的童年？
外婆家，真的能成为我的避风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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