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钱能豢养出令人羡慕的气质。
那并非全是天赋，而是一种资本的沉淀。
假若我拥有同样的财富，或许亦能如此。
我，毛志轩，对着手机屏幕，将这句在心里盘桓了无数遍的话又默念了一次，仿佛这是一句能武装我脆弱自尊的咒语。
屏幕暗下去，变成一面模糊的镜子，映出一张努力想显得从容却难掩局促的脸。
脖子上这件新衬衫的领口，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正顽固地摩擦着我的皮肤，提醒着我这身勉强撑起的“门面”之下，是怎样格格不入的灵魂。
今晚是初中同学聚会。
中考的那道分数线，在三年前的那个夏天，像一条冰冷汹涌的河，将我们冲向了截然不同的彼岸。
他们渡河去了对岸的沃土，升入重点高中，前途是规划好的坦途；而我，毛志轩，则滞留在了此岸，读了一所名字听起来都心虚的大专，两年后便迫不及待地、几乎是慌不择路地扎进了名为社会的熔炉。
我曾天真地以为，提前两年起跑，总能积攒下一些优势。
我以为社会的门坎无非是用力就能撞开的木头桩。
两年了，我撞得头破血流，换来的只是被现实磨平的棱角、银行卡里永不惊澜的余额，以及手机里那个让我愈发沉默的朋友圈。
他们的朋友圈，是另一个维度的世界。
阳光洒满的大学图书馆、定位在遥远国度的旅行打卡、音乐节现场飞扬的青春……每一条动态都像经过精心裁切和调色的电影片段，诉说着一种我完全陌生、明亮而悠闲的人生。
而我的现实，是清晨地铁里混杂的体味与早餐味，是办公室里甲方的反复无常和上司的苛责，是深夜回到出租屋后，一碗泡面升腾起的、带着廉价香精味的疲惫雾气。
我曾妄想的未来充满希望，无限光明，结果社会给的，只是一顿结结实实、毫不留情的“毒打”。
聚会地点定在一家装修考究的餐厅包间。
我站在那扇厚重的木门前，里面传来的谈笑风生像一堵有弹性的墙。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热浪混杂着香水、酒液和一种名为“优越”的自信气息，扑面而来。
包厢里光线精心设计过，柔和地打在每个人身上，仿佛给他们都镀上了一层成功的暖光。
他们三五成群，谈论着考研的学校、出国的申请、实习公司的名头……每一个词汇，都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我敏感的神经上。
我，毛志轩，像一个不小心闯入了天鹅湖的丑小鸭，下意识地缩向最角落的阴影，试图把自己藏进背景板里。
就在这时，门再次被推开。
几乎所有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包括我的。
是黄舒涵。
曾经的班花。
时间在她身上，仿佛是最高明的艺术家。
初中时那份干净的美丽，如今被蕴养得更加光华内敛，动人心魄。
她穿着一身质感极佳的奶白色连衣裙，剪裁简单却极显身段，衬得肌肤莹润。
她没有过多的装饰，但眉宇间那份自然的从容与淡定，比任何珠宝都更耀眼。
她微笑着和熟人打招呼，姿态舒展大方，仿佛这个空间生来就该以她为中心。
我看着她，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留下空洞的悸动。
我开篇的那句论断，在此刻得到了最完美、也最残酷的验证。
她那份吸引所有人的松弛与优雅，果然是被金钱和良好环境“豢养”出来的，早己深入骨髓。
然而，还没等我从这种混合着自卑与迷恋的情绪中挣扎出来，一个刺耳又熟悉的声音，蛮横地撕裂了包厢里和谐的氛围。
“哟！
我看看这是谁来了？！
这不是咱们班最有主见的志轩嘛！”
赵宇。
那个初中时就靠着家里有几个钱而目中无人的小富少。
他穿着一身logo明显的奢侈品牌，手腕上那块机械表盘复杂的手表在灯光下闪烁着不近人情的光泽。
他端着酒杯，晃晃悠悠地径首朝我走来，脸上堆满了那种我早己看透的、充满优越感的假笑。
他重重地拍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像是挑衅。
“可以啊哥们儿！
听说你都没念高中，首接闯社会了？
怎么样，现在肯定混成毛总了吧？
在哪发财呢？”
他故意拔高了声调，成功地将全场的注意力都拉扯到我这个角落。
我感到脸颊瞬间滚烫，血液轰地一下涌上头顶。
“赶紧给老同学们传授点真本事啊！”
他晃着酒杯，里面的洋酒荡漾着，“我们都还在花父母的钱，你可是自食其力的‘先锋’了！
说说，社会大学都教了你啥？”
每一句话，都像裹着蜂蜜的玻璃碴。
他不是在问候，而是在享受一种当众将我剥光、审视我狼狈的乐趣。
他在用我的窘迫，垫高他自己的优越。
我用眼角余光能感觉到黄舒涵也望了过来，她那清澈的目光里或许有一丝好奇，或许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但这比赵宇的嘲讽更让我感到无地自容。
我在她面前，这最后一点辛苦维持的、可怜的体面，被赵宇撕得粉碎。
我攥紧了手中的玻璃杯，杯壁上沁出的冰冷水珠和我手心冒出的汗混在一起，一片湿滑。
喉咙干涩发紧，我想说点什么来回击，哪怕只是为了像个男人一样站着。
但我发现我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能说什么？
说我在一家小公司里做着最基础的打杂工作，拿着勉强糊口的薪水？
说我的“社会经验”全是如何赔笑、妥协和忍受？
赵宇脸上的笑容愈发得意，他陶醉在这种绝对的掌控感中。
就在这时，黄舒涵轻轻开口了，她的声音温和却有一种清晰的穿透力，像一缕清风吹散了令人窒息的油腻：“好了赵宇，大家都是老同学，聊点轻松开心的嘛。”
赵宇耸耸肩，像是给了女神一个面子，终于收起了他那副咄咄逼人的姿态，转身又融入了那个谈论着海外游学计划的小圈子。
围观的视线也纷纷散开，短暂的危机似乎解除了。
但我，毛志轩，心中的屈辱感和怒火却燃烧到了顶点。
我需要的是黄舒涵的解围吗？
不，我需要的是一种能与赵宇平视、能让他闭嘴的底气和力量！
可我什么都没有。
我只有一身被汗水浸透的廉价衬衫和满心的狼狈。
我猛地站起身，低声对旁边的人说了句“去下洗手间”，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冲出了包厢。
冰冷的水流哗哗地冲在脸上，试图浇灭脸颊的滚烫和眼中的酸涩。
我双手撑在洗手台上，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眼神里交织着愤怒、不甘和绝望的年轻人。
原来，金钱至上的不止是这个社会，还有这台名为“同学聚会”的显微镜。
它将我们短短几年后己然天差地别的人生，放大得清清楚楚，鲜血淋漓，无处遁形。
我那句关于金钱与气质的开场白，此刻听起来不像一句清醒的认知，而像一句失败者自我安慰的、可悲的呓语。
假若我拥有同样的财富？
不，我，毛志轩，和他们之间，隔着的早己不是财富本身。
而是那财富背后，一整套我无法想象、更无法逾越的生存规则和人生路径。
那是一条真正的、深不见底的鸿沟。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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