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的夜,是一匹被金线和欲望精心刺绣过的绸缎,华美,却包裹着一颗日渐腐朽的芯。
而圣廷酒店,便是这匹绸缎上最耀眼的明珠,今夜,它正散发着近乎灼人的光热。
酒店顶层,穹顶之下,水晶灯瀑倾泻而下,将每一寸空气都浸染得璀璨而稀薄。
空气中浮动着香槟的甜腻与无数种昂贵香水交织的气息,它们缠绕着绅士们笔挺的西装袖口,攀附在淑女们摇曳的裙摆之间,共同酿造出一场名为“成功”的幻梦。
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半个锦城的上流社会仿佛都汇聚于此,庆祝着一个对他们而言值得大书特书的里程碑——林氏集团成功吞并萧氏企业十周年。
十年,足以让掠夺者将血迹擦拭干净,将掠夺来的财富镀上荣光,甚至将自己也催眠成历史的书写者。
主席台上,林耀东——如今林氏集团说一不二的掌舵人,十年前那场“商业盛宴”的主刀手之一——正满面红光地站在聚光灯下。
他微胖的身躯被顶级裁缝精心包裹,梳得一丝不苟的背头反射着油亮的光泽,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眯成两条细缝,几乎要盛不下那满溢而出的志得意满。
他手握麦克风,嗓音透过音响传遍会场的每一个角落,带着经过岁月沉淀后更显圆滑的穿透力:“诸位!
尊敬的各位来宾,亲爱的朋友们!”
他顿了顿,等待台下如潮的掌声稍歇,脸上的笑容愈发深刻,“让我们共同举杯,纪念十年前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
商海沉浮,优胜劣汰,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林氏集团能有今日之规模,屹立于锦城之巅,离不开在座每一位的支持与信任!
这十年,也恰恰证明了一点,在这个时代,只有真正的强者,才能抓住机遇,才能……屹立不倒!
哈哈哈……”酣畅淋漓的笑声,伴随着再次掀起的、更热烈的掌声与谄媚的附和声,汇成一片喧嚣的海洋,几乎要掀翻那璀璨的水晶穹顶。
没人记得,十年前的那个冷雨夜,萧氏企业是如何在一场精心策划、里应外合的围猎中轰然倒塌,钢筋水泥的骨架被一寸寸敲碎,连同它曾经承载的希望与尊严。
没人提起,萧家的夫妇是如何在破产清算的单据和无穷尽的屈辱中含恨而终,连最后的体面都成了奢望。
更没人去想,那个曾被他们像驱赶碍眼的野狗一样逐出锦城、生死不明的萧家独子,如今身在何方,是死是活。
遗忘,是胜利者独有的特权,他们惯于用盛大的庆典来覆盖不堪的过往。
与会场的浮华喧嚣仅一根巨大罗马柱之隔,是一片被精心裁剪出的阴影。
这根支撑着穹顶的巨柱,投下了一片足以容纳数张桌台的阴暗区域,仿佛光线在此也刻意绕道而行。
边缘处,一张孤零零的小圆桌,一杯几乎未动的红酒,构成了一个与外界格格不入的寂静结界。
萧北玄就坐在那里。
十年的光阴,似乎并未在他脸上刻下过多的风霜,只是将那份原本可能存在的青涩与柔软彻底剥离、磨砺,沉淀出一种冷硬如玄铁般的平静。
他穿着一身看似毫无标志、剪裁却极致合体的暗色西装,料子低调,却透着机器无法企及的手工艺质感。
他背靠着阴影,仿佛己与这片黑暗融为一体,唯有偶尔掠过璀璨会场目光,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台上,林耀东的演讲正迈向高潮,挥舞的手臂,飞扬的唾沫,都在诉说着林氏未来的宏伟蓝图。
台下,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当年或多或少都曾从萧家的尸骸上分得过一杯羹,或至少冷眼旁观过那场悲剧——此刻正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为林耀东的每一个字眼喝彩。
萧北玄的指尖轻轻搭在高脚杯细长的杯脚上,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
暗红色的酒液随之在杯壁上留下蜿蜒的、转瞬即逝的痕迹,如同干涸的血脉在无声流淌。
他的眼神,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地掠过林耀东意气风发的脸,掠过台下那些推杯换盏的宾客,没有恨意滔天,也没有怒火中烧,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像是在观赏一出与己无关的、演技拙劣的戏剧。
或许,在他眼中,这群人本就如同戏台上的丑角,只是这出复仇大幕开启前的暖场点缀。
一名训练有素的侍者,托着盛满晶莹酒杯的银盘,躬身经过这片阴影区域。
他的脚步下意识地放轻、放缓,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气墙将这里的寂静与外面的喧嚣隔绝开来。
他有些好奇地、飞快地瞥了一眼这个孤坐的客人。
与周围那些高谈阔论、红光满面的人们相比,这位客人太安静了,安静得近乎诡异,那身低调的衣着与整个庆典的奢华格格不入。
侍者心中掠过一丝疑惑,但专业的素养让他迅速收回了目光,悄无声息地融回了光明的世界。
萧北玄仿佛没有察觉任何外界的目光,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
他端起酒杯,凑近鼻尖,却没有饮用,只是微微阖眼,嗅着那复杂而优雅的香气,单宁的涩感与果木的醇香在空气中微妙地交织。
十年了。
三千多个日夜。
地狱般的磨砺,常人无法想象的付出,无数次在生死边缘徘徊……他走遍了世界最黑暗的角落,踏着尸山血海,沐浴着阴谋与背叛的火焰,最终,站在了那个名为“天机阁”的全球隐形势力之巅。
大师父掌控的财富足以在谈笑间让一个小国的经济崩溃,二师父的操盘术能于翻云覆雨间掀起全球金融风暴,三师父麾下的暗网势力,只需他一个念头,便有无数顶尖杀手愿为他斩落星辰。
财富?
手段?
人脉?
萧北玄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台上台下这些兀自狂欢的蝼蚁,根本不懂这些词真正的含义。
他们掠夺的,不过是一点浮财;他们炫耀的,不过是井底那片被精心粉饰过的天空。
他们以为的终点,甚至不及他起跳的踏板。
是时候了。
连本带利地收债。
利息,会很重,重到需要用他们的一切,包括灵魂,来偿还。
他缓缓放下酒杯,动作舒缓而稳定,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然后,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了一个样式古朴、没有任何品牌标识的黑色通讯器。
它的材质冰凉,触感如同深海的玄铁,屏幕在被他指尖触碰的瞬间亮起,幽蓝的光晕映照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仿佛点燃了两簇冰冷的火焰。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轻点,没有半分犹豫,只有绝对的掌控与漠然。
一条简短的指令,被编辑成最精炼的密码,化作无形的电波,穿透酒店奢华的穹顶,射向浩瀚的夜空,连接向一个掌控着全球金融脉络的幽灵节点。
信息内容简单到极致,却蕴含着足以颠覆一个商业帝国的力量:”天枢,动手。
目标:锦城,林氏集团海外离岸账户网络,核心节点代号‘章鱼’。
执行等级:最高。
时限:三分钟。
“点击,发送。
冰冷的幽蓝光芒熄灭,通讯器被重新收回内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做完这一切,萧北玄重新端起了那杯红酒,身体微微后靠,更深地嵌入阴影的怀抱里。
他遥望着台上仍在滔滔不绝、接受着顶礼膜拜的林耀东,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
他缓缓举起了酒杯,对着那个光芒万丈的方向,隔着喧嚣的人群,隔着十年的血海深仇,轻轻一扬。
动作优雅得如同古老的贵族在致敬,然而,那眼神却比西伯利亚的冻土还要寒冷。
“第一份见面礼。”
他无声地低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却带着定人生死的决断,“希望你喜欢,林世伯。”
“游戏,开始了。”
……台上,林耀东的演讲正值最酣畅淋漓的时刻,他用力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在灯光下飞舞:“我们林氏下一个十年的目标,是全面进军国际资本市场!
我们己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资金充足,人才济济,必将……砰!”
侧门被猛地撞开的巨响,像一把生锈的剪刀,悍然剪断了林耀东慷慨激昂的陈述,也撕碎了整个会场虚伪的和谐。
音乐戛然而止。
交谈声、笑声、奉承声,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瞬间凝固在奢华的空气里。
所有人的目光,惊疑不定地、齐刷刷地聚焦在声音的来源——一个穿着高级定制西装、此刻却满头大汗、领带歪斜、脸色惨白如金纸的中年男人身上。
他是林耀东最倚重的心腹、林氏集团的首席财务官,周明。
他早己失去了平日的从容,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甚至顾不上擦一下额头上淋漓的汗水,也顾不上整理凌乱的衣衫,像一颗失控的炮弹,首首地冲向主席台。
“林董!
林董!
出事了!
出大事了!”
周明的声音嘶哑尖锐,带着无法掩饰的哭腔和绝望,如同夜枭的啼叫,刺穿了每一个人的耳膜。
林耀东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随即转为一种被冒犯的愠怒。
在这万众瞩目的时刻,手下的如此失态,无疑是在打他的脸。
他强压着怒火和心底骤然升起的一丝不祥预感,压低声音,对着冲到台边的周明厉声呵斥:“周明!
你慌什么!
成何体统!
天还能塌下来不成?!”
周明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了主席台,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形象了,一把抓住林耀东的胳膊,凑到他耳边,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音量,但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还是清晰地传递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塌了!
真的塌了!
林董!
我们在维京群岛、开曼、百慕大……所有……所有主要的离岸账户,就在刚才……三分钟!
就三分钟啊!
被不明来源的巨额资金流疯狂攻击,系统全面瘫痪……账户……账户被全部冻结了!
账面损失……初步估计……超过……超过集团可调动现金流的百分之七十!
完了……全完了!”
“什么?!”
林耀东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褪尽,变得和周明一样惨白。
他肥胖的身体猛地一晃,手中的酒杯再也握不住,“啪”的一声脆响,掉落在地毯上,殷红的酒液泼洒开来,如同骤然绽放的、不祥的血色之花。
他一把死死抓住演讲台的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瞪得滚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以及……灭顶之灾降临前的茫然。
百分之七十的可调动现金流!
那是林氏准备用于国际扩张、同时也是维持整个集团庞大体量日常运转的生命线!
是血管里奔腾的血液!
一旦被瞬间冻结,意味着什么?
资金链瞬间断裂!
所有进行中的项目立刻停滞!
银行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扑上来催贷!
供应商会毫不犹豫地反目断供!
股票会崩盘!
债主会挤破大门!
这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毫无征兆,一击致命!
会场死一般的寂静。
刚才还洋溢着喜庆和谄媚的空气,此刻仿佛凝固成了冰块。
落针可闻。
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震惊、错愕、以及迅速蔓延开来的猜疑与恐惧。
林氏……这棵看似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竟然在顷刻间,被人掘断了命根?
刚才还在畅谈未来十年的蓝图,转眼间就可能面临分崩离析的绝境?
巨大的反差,让所有人都反应不过来,只能呆若木鸡地看着台上那瞬间苍老了几十岁的林耀东,和他身边那个瘫软在地、失魂落魄的财务官。
角落里,阴影中。
萧北玄仿佛对那片骤然降临的混乱与绝望浑然未觉。
他轻轻地、极其优雅地啜饮了一小口杯中酒。
单宁的涩味在舌尖缓缓化开,带着一丝复杂的果木醇香,萦绕在口腔。
他微微蹙眉,似乎对这支价格不菲的红酒的口感,并不十分满意。
仿佛远处那场因他而起的、足以改变无数人命运的风暴,还不如杯中酒液的细微瑕疵更值得关注。
然后,他平静地放下酒杯,站起身,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丝毫的迟滞或激动。
他甚至伸出手,极其仔细地整理了一下根本没有丝毫褶皱的衣襟和袖口,姿态从容得如同只是要离席去一趟洗手间。
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台上那片崩溃的混乱一眼,也没有扫视台下那些惊慌失措的宾客。
他的目光,平静地投向阴影之外的通道口。
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会场边缘的黑暗通道,如同他来时一样,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或者说,即使有人注意到,在那一片末日般的恐慌中,也无人有心去探究一个离席客人的去向。
只有那张小圆桌上,那杯喝了一口的红酒,静静地立在那里,杯壁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指痕。
以及空气中,似乎隐约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彻骨的气息,仿佛死神的披风掠过留下的寒意。
圣廷酒店外的夜风,依旧带着锦城夏末初秋特有的潮湿暖意,吹拂着城市的霓虹与车水马龙。
璀璨的光河依旧在脚下流淌,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
萧北玄站在街角,晚风撩起他额前的几缕发丝。
他抬头,望了一眼酒店顶楼那片依然灯火通明、却己然被绝望与恐惧填满的窗口,眼神如同俯瞰蚁穴的神祇,无悲无喜。
他再次掏出那个黑色的通讯器,指尖轻点,发出了一条新的指令,这次,只有一个言简意赅的字:”查。
“随后,一辆黑色的轿车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到他身边停下。
他拉开车门,坐进后座。
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车子平稳地启动,汇入下方璀璨的光河之中,迅速消失不见。
今夜,锦城的许多大人物,注定无眠。
而圣廷酒店顶楼的这场盛宴,它的狂欢戛然而止,它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这杯以林氏集团十年心血酿造的“红酒”,此刻,才真正显露出它作为祭品的苦涩滋味。
这,仅仅是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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