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砸在铁皮岗亭顶上，轰鸣声像要把这小小的空间彻底吞没。
我坐在昏黄的灯光下，手里拿着一本边角磨损的旧星座图册，指尖划过北斗七星的轨迹。
这座城郊的山顶公园，是我出狱后唯一的容身之所。
保安的工作枯燥，却适合我。
这里人少，安静，夜晚抬头就能看见一片不算太璀璨，却足够清晰的星空。
七年的牢狱生涯，像一把钝刀，慢慢磨掉了我身上所有的鲜活气。
曾经的雄心壮志，家庭美满，都在那一夜的车轮下，碾得粉碎。
酒驾。
两个字，葬送了一个陌生男人的生命，也葬送了我的一切。
雷声滚过，暴雨更急了。
看了眼墙上的钟，快凌晨一点，该进行最后一次巡园了。
虽然这种鬼天气，不可能还有游客，但这是规矩，是我必须恪守的、为数不多的规矩之一。
穿上厚重的雨衣，拿起强光手电，我推开门，瞬间就被风雨裹挟。
手电的光柱在雨幕中劈开一条模糊的路，能见度低得可怜。
泥水顺着坡道汩汩流淌。
沿着熟悉的路线机械地走着，检查是否有被风刮断的树枝，或者哪个角落有安全隐患。
雨水顺着雨衣的缝隙往里钻，脖颈一片冰凉。
就在快要巡到公园最深处的那处观景台时，手电光晃过，我猛地顿住了脚步。
观景台的石头栏杆外，那片本该是悬崖虚空的地方，一个模糊的、瘦削的身影，正静静地站着。
风雨之中，那人就像一片随时会被撕碎的落叶，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近乎脆弱的轮廓。
是个女孩。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
这地方，这个时间，这种天气……绝不可能是来看风景的。
“喂！
那边的人！”
我大喊，声音被风雨撕扯得变了形。
那身影似乎颤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反而更往前挪了半步，脚跟几乎悬空。
不好！
肾上腺素飙升，我扔掉手电，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
雨水迷了眼，脚下泥泞打滑，我摔了一跤，膝盖磕在石头上，钻心地疼。
但我不敢停顿，挣扎着爬起来，扑到栏杆边，用尽全力伸出手，一把拽住了那条纤细的、冰凉的手臂！
“放开我！”
一声尖叫，凄厉得划破雨夜。
她猛地挣扎，力气大得惊人，绝望赋予了她一种疯狂的力量。
“别动！
危险！”
我嘶吼着，另一只手也死死抓牢她，身体后仰，用全身的重量把她往栏杆里拖。
雨水糊了我们一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她的泪水。
对抗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最终，体力不支的她，被我硬生生地从死亡边缘拽了回来，跌落在观景台湿漉漉的地面上。
我们俩都瘫倒在地，剧烈地喘息着。
雨水毫无怜悯地冲刷着我们。
她蜷缩成一团，像只受伤的小兽，浑身都在发抖，长发黏在苍白的脸上，看不清面容，只能听到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声。
我撑着膝盖站起来，腿还在发软。
看着她这副模样，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没事了……没事了……”我的声音干涩，自己听着都苍白无力。
“先跟我回岗亭避避雨，好吗？
这里太冷了。”
她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膝盖里。
我叹了口气，脱下湿透的雨衣，想给她披上。
就在我伸手想去扶她胳膊的时候——她的衣袖因为刚才的拉扯，卷到了手肘。
在她苍白的小臂内侧，贴着一小块医用胶布。
而胶布下面，贴着一张被仔细塑封好的、泛黄的旧照片。
手电光正好落在照片上。
只一眼，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照片上，是一个倒在血泊中的男人。
男人身边，散落着一个崭新的、印着卡通图案的铅笔盒，还有几本溅了泥水的课本。
背景、细节……甚至那辆只拍到一个角落的、熟悉的车头……那是七年前的夜晚。
是我醉眼朦胧中看到的、最后的地狱景象。
是我无数次午夜梦回，惊醒后浑身冷汗的根源。
轰隆！
又一道惊雷炸响，照亮了她手臂上的照片，也照亮了我骤然惨白、毫无血色的脸。
我的手指僵在半空，颤抖得无法自抑。
女孩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缓缓地抬起头。
雨水冲刷着她的脸，泪水混着雨水肆意流淌。
她看着我，眼神空洞得令人心寒，嘴角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度扭曲的笑。
“你救了我……”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彻底的、万念俱灰的嘲讽。
“……又怎么样呢？”
“这世上……早就没有我在乎的东西了。”
雷声余韵中，她的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巨大的罪恶感和恐慌几乎将我击垮。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铁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解释？
道歉？
承认我就是那个毁了她一生的恶魔？
不。
我不能。
至少现在不能。
在那几乎要将我溺毙的窒息中，我猛地转过头，视线慌乱的投向暴雨渐歇的夜空。
云层正好散开一角，几颗星辰微弱却固执地闪烁着。
我抬起剧烈颤抖的手臂，指向那片微光，用一种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破碎不堪的嗓音，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你……你看……你父亲最爱的北斗七星……亮了……”女孩的哭声，骤然停歇。
她猛地抬头，循着我指的方向望去，瞳孔里，倒映着那片遥远而冰冷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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