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忆工坊里永远弥漫着两种味道：臭氧的微腥和医用消毒液的清冷。
林默坐在控制台前，看着最后一个客户在引导床上缓缓坐起，眼神空洞，仿佛一场大梦初醒。
“结束了，”林默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不带任何情感波澜，“那段记忆，关于你前夫的，己经完全剥离。”
客户，一个中年女人，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太阳穴，脸上是全然的茫然。
她试图回想那个曾让她夜不能寐的名字，却只感到一片模糊的空白，像被橡皮擦用力擦过的纸张，只留下浅浅的印痕。
痛苦消失了，与之一起消失的，还有那段人生。
林默熟练地从记忆提取仪的收集槽中，取出一枚小指甲盖大小的灰色晶体。
它棱角分明，在灯光下折射出黯淡的光。
这是女人五年婚姻痛苦的实体化身，如今不过是一捧可以被随意丢弃的“灰烬”。
他将晶体装入一个标记好的金属瓶，递给女人。
“这是标准流程。
您可以选择销毁它，或者……留作纪念。”
他补充道，尽管他知道，百分之九十九的客户会选择前者。
没有人愿意珍藏自己的痛苦。
女人接过瓶子，像是拿着什么烫手的东西，匆匆道了谢，逃也似的离开了。
工坊重归寂静，只剩下仪器散热风扇的低沉嗡鸣。
林默摘下白手套，露出手背上一道狰狞的旧疤。
每当他完成一次“手术”，这道疤痕就像在无声地嘲讽他。
他能剔除别人的记忆，却对自己手背上这道疤痕所连接的、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无能为力。
那是他自己的“核心记忆”，与他的身份、他的灵魂牢牢地焊死在一起，任何仪器都无法撼动。
三年前的车祸，带走了他的妻子，也带走了他生命里所有的色彩。
他成了最顶尖的织忆师，不是因为天赋，而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懂痛苦，更懂人们为何迫切地想要遗忘。
就在他准备结束一天的工作时，工坊的门被推开了。
风铃发出一串清脆又突兀的响声。
一个年轻女人站在门口，她的穿着和这个冷冰冰的工坊格格不入。
一身素雅的连衣裙，长发披肩，眼神清亮，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迷惘。
“请问，这里是林默先生的织忆工坊吗？”
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耳畔。
“是我。”
林默打量着她，从她的气质和眼神判断，她不像是那种被生活重创、急于摆脱过去的人。
“我叫苏晴，”她走了进来，目光扫过那些精密的仪器，最后落在他身上，“我有一桩委托。”
“请坐。”
林默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启动了咨询程序，“你想剥离哪一段记忆？
创伤、背叛，还是悔恨？”
苏晴摇了摇头，她的回答出乎林默的意料。
“不，我不是来遗忘的。”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我想找回一段记忆。
一段……被我自己亲手封存的记忆。”
林默的动作停住了。
从业五年，他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请求。
织忆技术的核心是“剥离”，而非“修复”。
逆向操作不仅技术难度极高，而且风险巨大，稍有不慎就可能导致记忆永久性错乱。
“女士，我们这里不提供这项服务。
封存记忆就像打碎一面镜子，你不可能再把它完美地拼回去。”
他公式化地拒绝。
“但我能感觉到，它很重要。”
苏晴的语气透着一股固执，“我的人生就像一幅拼图，遗失了最中央的那一块。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我每天都能感受到那个空洞。
这种未知，比任何己知的痛苦都更折磨人。”
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林默许久未见的东西——一种不计后果的渴望。
他想起了自己，无数个深夜里，他也曾疯狂地想潜回自己的记忆，去改变那个雨夜的任何一个细节。
“我为什么会封存它？”
苏晴自问自答，更像是对他倾诉，“我一定有我的理由。
但我现在宁愿面对当初的痛苦，也不想再忍受这种灵魂被挖空的感觉。”
林默沉默了。
他看着苏晴，在她清澈的眼眸深处，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熟悉的、让他心脏抽痛的影子。
是错觉吗？
“逆向织忆的费用非常高昂，而且成功率不足百分之十。”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这己经不是拒绝，而是在陈述风险。
“我不在乎。”
苏晴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林默的目光再次落到自己手背的疤痕上。
或许，通过探寻别人的迷宫，他也能找到一个出口？
或者，只是单纯地，他无法拒绝那双眼睛。
“好吧，”他终于松口，“但我有言在先。
我只能带你进入你记忆的浅层，寻找线索。
如果你的潜意识抵抗过于强烈，我们会立刻终止。
我不能保证结果。”
苏晴的脸上绽放出一丝光彩，像阴霾的天空裂开一道缝隙。
“谢谢您，林默先生。
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感谢您给我这个机会。”
他为她建了档，预约了第一次潜入的时间。
当苏晴离开后，林默独自站在空旷的工坊里，晚霞的余晖从巨大的落地窗透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打开了自己的私人加密文件，屏幕上出现一张女人的照片。
照片上的她笑靥如花，和他手背上的疤痕一样，是他永远无法剥离的记忆回声。
他不知道，接下苏晴的委托，究竟是打开了一扇通往真相的门，还是一座埋葬着更多秘密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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