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月

娘走后不过一个月，我爹就续了弦。

而那继母日日打骂我。

为了活下去，我背上半袋干粮，逃了。

进京投奔我姨母。

又为了留在荣国公府，我百般谄媚，勾引了沈修直。

却不料，他冷凝了面庞，一脚将我踹下了床。

我彻底死心，为自己相看了夫君。

可等到出嫁那日，沈修直却派人抢亲，将我藏在了梅苑。

这一藏，就是两年。

1

我初进荣国公府时，便被眼前的繁华迷了眼。

朱门深院，碧水环绕，似是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淡淡的清香。

我被安置在府内西侧的一排厢房中，这里住的都是荣国公府七拐绕的亲戚。

俗称打秋风的。

国公府势大，不在乎这几口吃食，又能得个好名声，自然是不介意的。

姨母闻讯赶来，张口便问:

妮儿，你的信我都看了，你那后娘可真是个黑心烂肺的玩意。

挨你那后娘的打了吗?

我点了点头，卷起身上的衣袖，露出点点青紫的淤痕。

她捻着绣帕，按着眼角道，作孽哟后娘能有几个好的?

我那姐姐说什么宁做穷人妻，不做富人妾。如今呢?自己累得没了性命，连孩子也护不住。

我深以为意的跟着点头。

好孩子，别怕，以后就跟着姨母。

我闻言感动，姨母，能给我些银子吗?我想将娘的牌位安置在寺庙里。

姨母有些犹豫，而后哆哆嗦嗦地掏出一两银子，放在我手中。

省着点花。

2

我安置好娘的牌位，又买了些从没见过的漂亮绢花。

回府时，中门大开，门前停了一辆马车。

我站在西侧门，远远望去，只见一男子从马车上缓缓走下来。

他身穿月白色锦袍，大片的莲花暗纹光影浮动。

一双凤眸微挑，面如冠玉，身姿绝然。

当真是公子世无双。

我有些恍惚的回到西厢房，没注意到隔壁屋子探出头的玲佩。

她突然伸手拍了拍我，想什么呢?

我吓了一跳，忙开口道，姐姐怎么出来了?

我进府当日，特意向姨母打探了周围人的情况。

玲佩一家在国公府住了两年了，她娘日日逼着她学琴，难得出来。

再不休息休息，我手指头都要磨烂了，我娘还指望我在京城嫁个高门呢哪这么容易?

她摇了摇头，继续道，都是徒劳。

我问她，你见过咱们国公府的公子吗?

她闻言神秘一笑，道，怎么?你今日见着了?是不是俊美无双?

我点了点头，犹如天上月。

玲佩却忽然感慨，是啊，他是天上月，咱们就是地上泥，天壤之别呢。

我笑了笑，姐姐说什么呢?做不了月亮，好歹还能当朵花。何至于就是泥了，我看姐姐就是一朵开得最艳最美的花。

你这嘴是真甜

玲佩高兴，回屋将她珍藏的酥糖拿出来塞进我手里。

吃吧，外头可买不到。

我盯着手中的糖，微垂着头，眸光闪烁。

3

我对这个宛如明月的公子起了心思，但我没敢告诉任何人，包括姨母。

国公府上下没人拿我当回事，府上妾室的亲戚，说白了不过也是下人。

但也正因如此，他们在我面前说话从无顾忌。

我旁敲侧击，小心翼翼地打探公子的日常，岂料他们对我直言不讳，全然不担心我动什么歪心思。

梅苑的一旁有大片的梅林，这里是沈修直独居的地方。

下人们从不敢轻易靠近，但我不过是个新来的客人，不懂规矩也很正常。

我在梅林里架起小桌，煮上一壶清茶，点上香炉。

沈修直一眼望过来，便能看到漫天纷飞的花瓣下，我犹如跳出凡尘的仙子般，遗世独立。

他果然朝我走来，我假装不知，直到察觉到他覆盖在我头顶的阴影。

我慌忙站起身行礼，给这位公子请安。

他似是没反应过来，站在原地，愣愣的没有反应。

片刻后，沈修直深吸了一口气，问我，这是……你写的字?

我闻言点了点头，公子觉得如何?

……一言难尽。似是怕我不明白，他又补充道，哪怕是个五岁孩童也比这写得好。

上京城的人都知道，沈修直最出名的便是那一手好字，连当今陛下都派人来要过一副。

我这一手字犹如狗爬，恐怕连三岁儿童的启蒙之作都比不得。

他还是口下留情了。

姨母曾说过，反差美是最极致的美。

尤不知我今日做的如何?

我自以为今日美得惊心动魄，却不知沈修直只是厌烦了指导小公主练字，不好直言不讳的指责她，恰好我撞了上来。

我闻言有些无措，抬起头看他，直到眼眶有些发红，才赶忙偏过头，转身跑开。

4

自那日起，我日日去梅林写字。

姨母得知后，什么也没说，只细细的为我挽发，将珍藏多年的发钗深深插进我发髻里。

可整整一个月，沈修直却再没有出现过。

直到国公府老夫人寿辰那日。

满府的主子都在前院宴请来客，我自是没资格去，却没想到在梅林里碰到了久未再见的沈修直。

他一身玄色长衫，随意地坐在石阶上，往日那般清冷的面庞上，隐隐透出一丝颓然。

见我走来，他有些诧异，看到我手中抱着的物什，似是想起了什么。

他缓缓开口道，还在练字?

我点了点头，并未多言，只转身将纸铺在桌案上。

他起身走到我身旁，细细的看我写字。

直到我写完，才开口点评，没什么进步。

我闻言有些泄气，低耸着肩膀不知所措。

许是方法用的不对。

他轻笑一声，接着道:

每日未时，你若是愿意来，我可以教你半个时辰。

我满脸的不可置信，惊喜地抬起头望向他。

他看着我，突然勾了勾唇角，眼底带了一丝戏谑与嘲弄。

天色阴沉，眼见着是要下雪。

玲佩坐在小院里弹琴，见我出来，随意地问道，又去梅林啊。

眼瞧着可就要下雪了。

我摆手，无妨，今日我早些回来。

她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再未多言。

果不其然，进了梅林不过一刻钟，天上便飘起了雪花。

我赶忙收拾东西，还是被雪盖了一头的白，沈修直的声音突然自我身旁传来。

先去梅苑避一避。

我低头，紧跟在他身后。

5

一进梅苑，一股暖风扑面而来。

待进了内室，我将微湿的外袍脱下，搭在火盆旁。

我知道，此刻沈修直就在一墙之隔的另一间屋子里。

漫天飞舞的雪花似是为今日的我俩平添了些旖旎。

自觉正是时候。

我穿着里衣，径直推开了沈修直的房门。

他已经换好了衣服，此刻正歪在榻上看书，在我看来，似是在等我。

我快步上前，一把拉开锦被钻了进去。

抬起头看着他低声道，公子，我冷。

他没什么反应，只轻挑了下眉，修长的手指依旧捏着那本书。

我有些着急，偏头靠在他颈边，耳鬓厮磨。

他仍旧没有说话，只是气息有些不稳。

我咬了咬牙，直起身跨坐在他身上。

他终于有了反应，伸手推了我一把，冷冷道，下去。

我不语，只是牢牢的用四肢纠缠他。

沈修直推不动我，情急之下曲起膝盖，我没坐稳，一下子便从榻上跌了下去。

他猛的喘了口气，冷笑道，早知道你不是个安分的，我果然没有看错。

我诧异地抬起头，脸上火辣辣的烫。

询问的话还是不自觉的出口: 不是公子你……叫我进这梅苑的吗?

呵。

他轻哧一声。

我只是想看看你想做的事，是否与我想的一样。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怎么?被这国公府的荣华迷了眼，想做主子?

确实如此，我无法反驳。

即便此刻不抬头，我也能知道沈修直的眼里有多浓的嘲笑。

只觉越发羞愧，我将头垂得低低的，恨不得立马原地消失。

但转念一想，我本就是个打秋风的穷亲戚，我这样的人，有什么脸面呢?

看他满脸的不屑与嘲讽，我心底突然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戾气。

公子既然早知道我居心不良，拒了我便是，何必这样羞辱戏弄于我?

公子这样金贵的人，非燕窝不饮，非汉白玉不踏，非蜀锦不着。

自然不知道我这样的人从来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

都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

但我能。

他闻言愣了愣，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收紧。

6

我本想挺直了腰背，却因眼底翻涌的泪意，不得不低下头。

我没脸再待在这里，转身出了房门，穿上尤带着几分潮气的外袍，快步走出了梅苑。

短短时间，大雪就覆盖了整个国公府，我脚下踉跄，堪堪稳住身形。

身后传来急呼——

姑娘，你等等

沈修直身边的小厮将一把精致的油纸伞递到我面前，张嘴想要说什么。

但此刻，我巴不得与梅苑的所有人老死不相往来。

我冷冷开口，不必了，这样金贵的东西，我用不起。

一连数日，我都没有再出西厢。

姨母进屋给我点灯道，别折腾了。

沉默片刻，我问她，姨母觉得二老爷怎么样?

你说我给他做个妾怎么样?

她闻言先是愣了愣，然后瞪大了眼睛，抬起手就要往我后背拍。

我连忙摆手，姨母姨母，我说笑呢

她白我一眼，长舒了一口气。

我叹了一口气，接着道: 姨母可托人给我相看?我也不能一直呆在这国公府里。

她有些犯难，我虽为国公府的妾，可哪里上得了台面，更遑论与人交际了。

我想了想，还是道: 姨母只管去寻，这京城里，哪怕是贩夫走卒也比咱们那地方强吧?

说什么呢我能给你找个贩夫走卒?我不怕你娘在梦里掐死我?

她还是抬起手，一把拍在我后背上，只是实在没什么力气。

我顺势抱住她的胳膊，笑嘻嘻地看着她。

她没好气地道，等着吧

7

我没想到姨母真的给我寻了个良婿。

那日，我在角门旁看见姨母与夫人身边的嬷嬷低声交谈。

好歹也是半个主子，但那时她佝偻着腰，一脸讨好的将手中的银钱塞到嬷嬷手里。

那男子是城西秀才家的独子。

初次见面时，他羞红了一张脸，只看了我一眼，便点了头。

于我而言万般好，就是没什么钱。

可到底他爹顶着秀才的功名，无需赋税，也能被人高看一等。

临近婚期，姨母抱着个木匣子，鬼鬼祟祟地溜进我的屋子。

她特意落了门锁，将匣子放在桌上。

我觉得好笑，问她: 什么东西?姨母这么宝贝。

她的手轻抚着木匣，而后快速抽回手，闭了眼道: 拿走吧，给你的。

我狐疑地打开，霎时被点点银光闪得眼底泛酸。

大大小小的银子，微微泛着冷光，表面参差不齐，显然是经过了多次切割与流转。

但足足有二百两。

我张了张嘴，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姨母一直闭着眼，见我没动静，这才睁开了眼。

怎么?嫌少?那不给你了。

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吧。我回了神，吸着鼻子低声回她。

害，你还真嫌少她霎时挑起了眉，声音也跟着拔高。

我有些怔忡的望着她，姨母与我娘长得很像，都是难得的美人，也可惜命都不好。

她不过三十出头，眼角却也生了细纹，鬓边的白发被藏起，她无儿无女，在这国公府里不过是个被人遗忘的妾室。

她叹了口气，还是将银子推向我，拿着吧，好好过日子。

其实你娘说得不错，宁做穷人妻，不做富贵妾。我就是嘴硬，不愿意承认。

姨母……我哽咽着唤她，伸出手紧紧抓牢她的衣袖。

姨母放心，若有一日有机会，我一定会接你出这国公府，好好孝顺你。

她白了我一眼，你少害我，我放着这富贵日子不过，跟你去外边受苦?

她嘴上虽这么说，但揽着我的手臂却越发的紧。

扣扣扣敲门声响起。

我赶忙擦了把脸，与姨母对视一眼。

8

沈修直身边的小厮也捧着个匣子站在我面前。

他低着头恭声道: 听闻姑娘要出嫁，这是公子给姑娘备的嫁妆。

他说完迅速的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了头。

我顿时红了脸，张嘴就想拒绝，姨母连忙开口。

那就多谢大公子了，有劳你跑这一趟。

……

倒是没白折腾。姨母翻了翻里面的东西，将一张地契举到我面前。

这可是京郊的良田，有了这些嫁妆，你在婆家更能挺得起腰。

她突然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难得语重心长地说道，别较劲，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真。

所谓脸面、尊严，不过都是虚妄，你得先好好活下去，才能计较别的。

这些富贵人家里指头缝里流出来的，都够旁人过一辈子的。

我点了点头。

我不过一微末小人，何谈脸面?

若真在乎，也不会爬了沈修直的床。

但此刻心里还是没来由的难过。

总之你出嫁后，怕是再无机会见到大公子，别想这么多。

9

我端坐在花轿中，因为紧张攥紧了手中的鸳鸯喜帕。

小郎君怜我孤身一人，特意请了喜队相迎，想让我风风光光的出嫁。

我听着外头锣鼓喧天，却只觉得仿佛是在做一场梦。

花轿突然颠簸了一下，我听见外头嘈杂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脚步声渐起，有人掀了轿帘，我只觉得后颈一阵巨疼，而后便失去了知觉。

意识涣散之际，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我完了，姨母让我好好过日子，如此简单的愿望，怕也是不能实现了。

我缓缓睁开眼，看着头顶熟悉又陌生的帷幔，只怔了一瞬，连忙坐起身。

我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右手紧紧地拽着身上的衣袍。

醒了?熟悉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有人撩开了帷幔。

公……公子。我诧异的张大了嘴。

他沉默了片刻，突然轻笑，缓缓开口，让你得逞了。

我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