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曲《忘川》

没想到最治愈的瞬间，是她扮医生，把对方骂到笑出声。

接受精神治疗的最好方法，是治治别人。

1.

苏离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陆惟则神情严肃: 我做病人，你来试试看能不能说服我。

你脑子没烧坏吧?我付钱来干你该干的活儿?她冷笑到。

你不是说，心理医生只是披着专业外皮的情绪按摩师，现代社会的合谋者，劝人做合格螺丝钉吗?

他慢悠悠走向房间中央的沙发椅半躺下，甚至还学她上次的动作——双手交叠枕在脑后，双腿交叠，那现在，来，让我见识一下你不合群的智慧。苏医生。

……你确定不是在演情景喜剧?她无法置信地看着他。

我确定你有演技。他朝她眨了一下眼，毕竟你上次演得我差点想辞职。

她演得他想辞职?

明明他才是影帝，演得她都续费了。

结果现在居然开始耍无赖

把她架那儿，自己当观众。

在过去一周的时间里，她想象了无数种他可能会治她的方法，唯独没想到他会这样治她。

她真的要配合吗?

她只想给那个点我愿意的自己寄刀片儿。

你不是真的想让我演吧?她尝试着进行最后的挣扎。

我很认真。他半躺在那椅子上，双手双腿交叠，像个让人想施虐的受难者。

那天她躺在那上面时也是这个样子吗?

反正他那样子让人无法拒绝。

如果他是虚拟恋人的话……

可惜他不是，所以她只能在那个吧台椅上坐了下来，开口拷问道:

行吧，那陆先生，说说你为什么来这里。

她有点犹豫是不是也去设置个虚拟场景什么的，大脑甚至已经不管不顾地幻想起来，如果……，那么……

算了，她又不是来玩儿 c。splay 的。

可是，为什么她有种要复刻他的冲动?

那是报复的欲望吗?

她克制住自己想要蹬腿滑行的冲动。

克制住自己想给他调个背景音乐的冲动，但她还是想象了一下她会设的音乐……

最后她克制住了自己想给他调个高强度按摩功能的冲动。

2.

然而，如果不那么做，那她可以做什么?

坐在那儿一问一答?

那不是落入了传统心理治疗的窠臼?

成了她所厌恶的那类人?

高高在上评估、治疗别人的那类人。

她突然有些如坐针毡。

难怪那天他在房间里滑来滑去。

跟个蜘蛛精样。

她有些同情他，又有些敬佩他。

就在她与自己大战五百个回合之时，他开了口，语气认真得像在申报课题基金:

我觉得我被困住了，感觉自己被困在一个永远不会响的闹钟里，重复的日子像是没有出口的隧道。

他说得很有信念感，说得她都差点信了，我觉得所有人都在让我成为某种标准答案，但我连问题是什么都还没搞清楚。我尝试过按他们的剧本活，可又总觉得那不属于我。

作为病人，他可以说是相当配合了，如果不是这席话过于熟悉的话。

他是在模仿她吗?

但她明明什么都没跟他说过。

他有读心术吗?

他该不是调查过她吧?

她用惊异的目光盯着他。

他继续道: 我不屑跟人打交道，因为我觉得现代人已经失去了跟人深度交往的能力，因为他们的生活已经被严重碎片化，他们失去了深度交流的空间和时间。他们擦肩而过，只有机会说些鸡毛蒜皮的客套。

她的呼吸有些混乱。

这不是她的错觉，他真的是在复刻她。

每个人都把自己当作商品在打造，Ta 只能获得类似商品的凝视，因为如果不这样做，Ta 就没法在这个世界活下去，但我不想当个商品。

听到这话从个业务大王嘴里说出来，真是讽刺。

我似乎是自由的，但我又从未自由过，我被迫在社会定下的跑道上狂奔，无法停歇，因为所有人都相信只有失败者才会叫停。

他叹了口气，眼睫低垂，我觉得太累了，但没有人会停下来听我说什么，因为我一旦停下来，所有人都会『超车』而去，留下对『失败者』的轻蔑一暼。

苏离的心怦怦跳得飞快，像被人追着跑了几公里。

苏医生，他全然不顾她眼中的震惊，你说到底是我不正常?还是说是这个世界不正常?

她猛地站起来: 你背我台词呢?

怎么，这些话你说过?我怎么不记得?

你是不是……偷偷看了我写的东西?她想起了那些她的网络日记，匿名发过的贴子，写在本地的废稿，删掉却没清空的备忘录。

她盯着他，像在审问一个连夜潜入卧室翻箱倒柜的变态。

他却看着她的眼睛慢悠悠地回道: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想的人，也不会是唯一这么想的人，你又怎么知道我不会跟你英雄所见略同呢?

她不知道他是在讽刺她，还是真的这么想。

她半天没说话，牙关咬得咯吱响。

听着自己的心里话从另一个人嘴里说出来，就像在照镜子。

镜中那人像自己，又不像自己。

这些话憋在自己心里时委屈得不行。

听到别人说出来时，只觉得贱人就是矫情。

或许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让她自己掌自己的嘴。

3.

既然已经明白了他的意图，她终于找到了治他的方法。

你说你不想当商品?她又回到医生的口吻。

嗯。他一脸诚恳，像在申请脱产读博。

那你为什么打扮得那么像个限量版?

陆惟: ……

还配套虚拟体验，咖啡拉花，按摩服务，太极教学，哲学对谈，个性订制……这，确实不是商品，而是，全家桶。

他的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像是努力要板着脸，但还是没绷住。

她乘胜追击: 你说你讨厌社会强加的剧本?

他都不敢回答了，表情复杂地看着她。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c。splay?编剧、制片、导演、主演、吃瓜群众全包圆了?你是一条龙吗?

他努力憋笑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痛苦。

还有，你说你不想在跑道上狂奔?

他已经连看都不敢看她了。

你当然不屑了，因为你都已经升空跟卫星抢轨道了，还装什么地勤?

他笑得扶住了额: 苏医生，请你对待患者多点同情心。

陆先生，我对你已经仁致义尽。她一步步走近他，走到他面前，俯视他: 你既然觉得这个世界不正常，为什么还精心给它画心理眼线，打情绪高光，做精神美颜?是怕它塌房前形象不好看吗?

他的表情哭笑不得，相当狼狈: 行啊，苏医生，你这是在用苏格拉底的苏式大法搞『理性羞辱』我吗?

她向他俯下身: 没有，我只是……在对你搞

治疗。

他躺在治疗椅子上看着她的样子，确实很像个受刑者。

搞得她都有些理解他作为医生的快乐了。

好吧，你治愈我了。他突然从那躺椅上翻身而起，岂图对她进行身高压制。

她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了距离，冷冷道:

你只是暂时缓解，复发率很高。建议每周回访，笑到病除。

说完这句, 她从桌上顺手拿起一张纸，胡乱写了几个字，然后拍到他胸上:

现在我宣布你暂时出院，回访表我已经帮你填好了, 你签个『我愿意』就行了。

陆惟低头看了一眼，上头字迹潦草, 却清晰写着几个字:

本人患有严重精神分裂，愿意接受苏医生持续观察。

他又轻笑了一声。

她突然觉得全身舒坦，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精神抖擞了。

原来接受精神治疗的最好手段是治治别人。

她正打算转身离开，突然响起一声——

我愿意。

4.

她脚步一顿，像被绊了一下。

她慢慢回过头来，眼神有点复杂, 她没想到他真的会说出这句。

即便他只是在走剧本。

她嘴角动了动，本想说点什么讽刺的话, 却没说出口。

那句我愿意，像根绒毛扫过她心口最柔软的一点, 痒得她想挠，又挠不到。

她转过身去, 正想离开。

你这就打算离开了?治疗还没结束呢。陆惟的声音里重新带上了那点熟悉的、令人抓狂的从容，仿佛刚刚那个被她开麦暴打的患者根本没存在过。

她停在原地, 狐疑地回望他: 你又想干什么?

他向她走近了一步: 现在该轮到我了。

……轮到你干什么?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脑中条件反射式地闪出全家桶三个字。

你不是对『回音』好奇吗?

他怎么知道她对回音感兴趣, 纪行告诉他的?

那天，她不过就那么随口一提。

还想跟你外婆的『回音』聊聊吗?

她看着他，不置可否。

她也不知道，她不知道这是否有意义。

就你跟她。他看向她的目光可以说相当诚恳了。

她没想到他跟人打商良的样子，比当导演时还难拒绝。

我只会看你们的聊天记录。

……

不是为了监视你，是为了确保你不会在虚拟幻觉里溺水太深。他像个泳池救生员一样俯视着她, 『回音』不是记忆播放器，它是半开放式对话系统, 有可能会被你引导偏航，或者触发非预期反应。当然，我也会监测你手环上的生理数据, 如果超过警戒值，我有可能会随时打断。

她都没注意他具体在说什么，只觉得光那句为了确保你不会在虚拟幻觉里溺水太深就足以让她心甘情愿跳进他安排好的所有深水区。

她已经溺水太久了。

她迫切地需要一些氧气。

你愿意吗?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