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是怕了报恩这俩字儿

翊渊坐在瑶台上看着我，问我要什么赏赐。

我抬起头与他对望，不由得想起了昨夜的梦。

在梦里，他渡劫成神后依然娶了我。

却任由爱慕他的神女将我剜骨拔羽。

那梦里的景象太过真实，剜骨拔羽之痛深入骨髓。

我没敢央着他娶我，只求了一株仙草。

后来我日夜寸步不离守着的那枚蛋化成了个绝色少年。

翊渊却红着眼发疯般问我:

你求的那株仙草只是为了救他?

1

翊渊离开幽木谷时，上神威压将谷中小妖惊得四散奔逃。

也难为他在那等混乱的场面里还能记得将我一同带上天来。

我被他安置在一座琉璃碧瓦的宫殿里，处处透着天宫独有的寂凉，冷得像被大雪封了山。

我在天上过得很不舒坦。

天上的仙气太纯，反倒让我这下界小妖透不过气。

靠在宫殿里的琉璃石柱上，梦中被剜骨拔羽时的痛楚又隐隐复苏，我清楚地记得妖丹暴露在天界至纯仙气中时那种万虫噬心的痛，痛得我几乎要形神俱灭。

我不敢再想了。

我什么也不敢再想了。

天界于我高不可攀，我只想缩在幽木谷里，踏踏实实地修炼。

长生——

他已经不再是我的长生了。

不过一只下界雀妖，怎配住在这濯清宫?

就是，濯清宫可是翊渊上神专为云汐神女建造的宫殿。

听说了吗?这雀妖在下界救了翊渊上神，还差点嫁给了上神，她也算是对上神有恩，若她挟恩图报——

一只雀妖?她怎敢妄想

嗯，这些仙娥打心眼里看不上我，连说我的坏话都不避着我。

对，我是妖，怎么敢妄想她们万神景仰、尊贵无比的上神呢?

那梦里诸仙皆以为我挟恩求报，逼迫翊渊娶了我。

成婚之后，我也未再见过他一面。

雀妖，雀妖。

其实我有名字的。

可这寂寥天宫里没人喜欢我，更没人在意我叫什么。

2

在幽木谷捡到翊渊时，他比现在更惹人喜欢。

或者说，更惹我喜欢。

他那时身上没有上神的肃杀与威压，更像寻常小妖。

又受了重伤，白皙的脸庞上沾了滴滴血迹，更衬得他肤白如雪，俊美异常。

他长得好看，我喜欢长得好看的，所以我一眼就看上他了。

我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拖回我的窝，他身上的血把我精挑细选的软白棉花都染红了，可我没嫌弃他，也没怪他，还大方地换了新的棉花给他垫着。

我每天拿着上好的灵芝喂他，好一天坏一天地吊着他一条命。

他脆弱得如同易碎的琉璃，我真怕哪天睡醒他命就没了。

就这么勤勤恳恳，几乎不眠不休地照顾了他不知道多久。

他醒了，却什么也不记得了。

不记得好，不记得就不会跑。

他笑笑，问我是谁。

我叫漱玉，是你的救命恩人。

他似乎是家教很好的小妖，听见救命恩人这四个字，便一脸正经地思索着。

似乎是在想如何报答我。

报答我还不简单?

你便以身相许做我的赘夫如何?

他又认真地想了想，半晌朝我露出个天真如幼童般的笑。

看起来是伤到了脑子。

不过没关系，傻的也好，傻的不会跑。

而且虽然他傻，但是干活有真劲儿啊。

自从他来了，我再也没睡过潮潮的棉花和硌硌的树杈，他每日都把棉花拿出去晒得暖暖的，又不知从哪里找了麻，编了大大的窝。

窝上还插着盛放的野花。

我拧着眉头看着插满野花的小窝。

你不喜欢?我听二喜说，女孩子都喜欢花……

嗯，喜欢。

但是我摇摇头。

看你手上被花刺都扎坏了，你细皮嫩肉的，哪里干得了这个，以后都不许再做了。

他也没那么傻，听得出来我在关心他，又挠着头笑了。

哎，我那费了大劲帮他养好的身子骨，可舍不得再糟蹋。

知道吗?你这里，原来好多口子，那丹药吃了好几瓶，够买整座山的野花了

还有这里，你这根手指头原来是断的，你不记得了?我去拔那狼崽子的牙给你接上的身上毛都让人打秃了，多金贵，你拿它去编麻?

还有这里我指着他的心口，也不知道哪个下手黑的，给你捅了那么大一个窟窿——

我话还没说完，他反握住我的手，轻声道: 二十株灵芝，漱玉在山里转了好几个月。

漱玉对我好，我都记得。

没错，我对他好，就是要他都记得。

漱玉对谁都这样好吗?他又问。

我疯了?

你切记我不是做慈善的。

我对你好是因为，你是我的夫君。

他听了又笑起来，眉眼如画，映得我的小窝里一片盎然春色。

我与他成亲那日，幽木谷所有的小妖都很高兴。

大家都很喜欢我，也很喜欢他。

二喜采了很多山花，高高地抛在我和他身侧。

我们被簇拥着来到老猴爷爷的面前，老猴子学着凡间人类的礼节，递给我们一张婚书。

这里已经写了漱玉的名字，还差你的。

他朝老猴子摇摇头，我没有名字。

有，怎么没有。我看向他，我给你取一个?

他点点头。

以前总怕你哪天突然就没命了，我以后不想再提心吊胆了，你要长命百岁地活下去，就叫你长生如何?

好。他说着，拿起笔在婚书上写下了长生二字。

小妖们又嬉闹起来，他们七手脚地帮我盖上红盖头，要拉着长生与我拜天地。

我透过红色的头纱看向身侧咫尺之遥的长生，他喜服如火般艳丽。

那一刻我真的以为，我会一直跟长生在一起。

如婚书上写的那般，生生世世，两相厮守。

3

此时此刻。

上清殿外，仙雾弥漫。

我垂眸跪在冰冷的石阶上，等候传召。

跟梦中场景别无二致，那位传闻中的云汐神女也在此时降临殿外。

你为何来此?

流光溢彩的仙裙在我眼前摇曳，她语气不善，我不敢不回。

翊渊上神传召，命我来此领赏。

哦?

她俯下身，两根手指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看她。

恐惧席卷了我。

梦里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的那张脸与眼前的她慢慢重合，我只觉得胆寒。

卑贱雀妖，能与翊渊上神一见便已是你的福气，救他一命也是你的机缘。你该叩首谢恩才是，如何还敢要什么赏赐?

莫非你真的贪心至此，还妄想与他做——夫、妻?

我紧咬牙关，浑身发抖。

她似乎很满意我的畏惧，冷哼了一声，手指微动便将我震飞出去。

我重重地摔在石阶上，喉间泛上一丝腥甜，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震碎了。

这里仙气太浓，我的妖力锐减，差点爬不起来。

在梦里她这般羞辱我时，我还想着忍忍算了。

我有我的长生，长生会保护我的。

但我现在不敢再想什么长生了。

我将额头紧紧地贴在石阶上，雀妖卑微，不敢妄想。

她嫌恶地看了我一眼，流光溢彩的裙摆在我眼前掠过，转身走进了大殿。

雀妖救护翊渊上神乃功劳一件，上神特许嘉奖。

司礼仙君道: 雀妖可有所求?

上清殿宝座上名为翊渊的那个男人，居高临下地与我遥遥相望。

玄色锦衣，剑眉星目。

多了威严，少了可爱。

果然已经不是我的长生了。

我其实看不清他的神色，当然也已经不想看清了。

既不是我的长生，我看他做什么。

我收起思绪，不再看他，匍匐跪拜道: 雀妖确有一事相求。

听闻天界有一灵珠仙草，名为烬棠，可重塑肉身，助妖化形，于妖修为大有裨益。雀妖愿以此救命之恩，换一株烬棠草。

大殿内寂静无声。

片刻后，我才听到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 ……你只要一株烬棠草?

怎么还犹豫了?

这翊渊未免太过小气。

这救命之恩就要他一株草药，别太划算了，这都舍不得?

就一株烬棠草?别无他求?

是。

我坚定地回答，生怕回答慢了，这大殿里的人又觉得我要妄想他们上神了。

很奇怪，翊渊觉得自己很奇怪。

一株烬棠草就能斩断他们之间的联系，本来是件好事。

但他不知怎么就是开心不起来，还有点烦躁。

甚至还有点——后怕。

这点后怕让他迟迟不敢答应，仿佛答应之后会发生什么让他追悔莫及的事情。

翊渊看向跪在大殿中心那个小小的身影。

卑微雀妖。

他会为了一只雀妖追悔莫及?

可笑。

便如你所愿。

4

翊渊根本不算是个人。

也不算是个神。

我跟他要一株烬棠草，他真就只给了一株。

这烬棠草在下界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金贵东西，但是在天上那不就是一抓一大把吗?

忒小气。

而且这天上的仙真不讲究，我是被翊渊带上来的，现在翊渊成了上神不能送我回去了，他们也不知道安排个人送我。

我站在天门前面看着面前的云雾，和云雾中的天雷。

从这里跳下去，被天雷劈几下，也就到家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把装着烬棠草的锦囊塞进怀里仔细护好，闭着眼睛在心里给自己倒数。

三、二、！我铆足了劲纵身一跃。

漱玉

谁喊我?

我回头看去，哦，是翊渊。

他不知说了句什么，还未听清便飘散在了云雾里。

翊渊见我已跳下天门，竟飞身而来伸出手想要抓我。

有病啊，现在抓住我，我得多挨多少下天雷。

下次有话早点说。

哦，好像没有下次了。

我在雷光中飞速下落，他的脸被雷光遮蔽，再也看不清了。

5

疼痛席卷全身时，我又想起了那个梦。

梦中的我在大殿上未曾求他什么，他也未等我开口，便下旨将我留在了天宫。

我与他这位上神中间，其实压根就不存在什么挟恩图报。

他跟不跟我成亲，留不留我在天上，甚至我对他有没有恩，还不都是他一句话的事吗。

梦中那位云汐神女知道他留下了我，便日夜来宫里磋磨我。

她总有各种由头，我说不过，也打不过，在日夜折磨里只能想得到一个人。

长生。

于是我偷偷去找他。

你要在天宫长留，以妖之身留不长久。云汐神女会助你脱胎换骨。你褪去妖身之时我便与你成婚。不过是些皮肉之苦，你都忍耐不得?

那我不要与你成婚了。

我又不是第一天做妖，你未曾说过，你不会娶一个妖做妻子。

我几乎要掉下泪来，你明明知道我在受苦。

是啊，他当然知道，他甚至默许了。

默许了天宫诸仙对我言语欺辱，默许了云汐神女对我百般折磨。

他厌恶地瞥我一眼，果然是妖，目光短浅。

我被他那一眼深深地刺痛了。

他是高高在上的上神，所以他厌恶我，厌恶幽木谷的一切，也厌恶长生。

若没有这救命之恩，想必我已被他抹杀了。

天雷打在身上是很痛，但总比剜骨拔羽的痛轻多了。

天宫，老子再也不来了。

6

从天上回来，我也是快断气了。

我掏出怀里藏得严严实实的烬棠草，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嗯，一点没坏。

舍不得用。

我闻了闻，又把它放回了锦囊里。

拖着身子在谷里转悠了几天，好歹找了些草药。

我这个妖就是生命力顽强，过了些时日，我已经好了七成了。

这时我才想起那枚被我放在角落小窝里的那枚蛋来。

我跟这枚蛋的关系，其实跟翊渊和我的关系差不多。

我救了翊渊，蛋救了我。

那天我去拔狼牙，差点就要命丧狼口，这颗蛋不知道从哪儿落下来，哐当一下掉在狼头上，把狼妖砸晕了。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想着他还是个蛋，这年龄差，以身相许肯定是不行了，而且我刚刚受了情伤，需要缓缓。

我之前对着这个蛋研究了半天，他应该是修炼得有点差劲，导致一直不能破壳。

之前没办法，但现在有了。

我把那株烬棠草拿出来，准备给这颗蛋闻一闻。

谁知道这蛋简直就是强盗。

我就想给他闻闻，结果金光一闪，这烬棠草整根钻进蛋里不见了。

气得我真想当场就把他煎了。

但是把蛋煎了我只能得到一颗煎蛋，沉没成本有点大。

这烬棠草是化形的宝贝，等这个蛋化成人形，我不管他是什么东西，都得给我为奴为婢当牛做马

未成年妖保护法?

幽木谷里没有那玩意儿

7

惦记着我的沉没成本，这颗蛋已经是价值连城了。

我没舍得再把它放在角落里，而是搬到了我自己睡的窝里。

想着当年我阿娘孵我的时候，我便每天把它塞我被窝里睡。

日子又一天一天过去了，这一天我刚打猎回来，寻思给我的金蛋喂点灵芝，还没走到窝里，就听见了蛋壳破裂的声音。

嘶，他不会等下出来直接喊我叫妈妈吧?

嗯……我想了想，竟然有点小期待，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慈母的微笑。

果不其然，窝里的蛋已经裂开了一丝小缝。

下一刻，如天光乍破般，一道金光从蛋壳一闪而出。

我把捂着眼睛的手指张开一条缝，没看到想象中的便宜儿子，反而看见了一个——

我去，美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