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深意

事成之后，他践诺尊我为皇后，对我爱护有加。

可他有个磋磨人的母后，而裴寂恰好是孝子。

婚后第一年，裴寂尊母命另立了贵妃。

婚后第三年，太后罚我跪在雪天，落了我腹中已成型的孩子。

婚后第五年，太后以我无所出为由，逼裴寂废后。

裴寂第一次对太后说了不。

可太晚了。

我活活气死在病床前，听见裴寂仓皇的哭声。

睁开眼时，我竟又回到封赏那一日。

我心有余悸地戴好官帽，这一世，我再也不要嫁给他了。

1

尔等都是朕的股肱之臣，想要什么一应提出。

再睁开眼时，我又回到了前世，裴寂登基的那一天。

我坐在下首，久久不能回神。

宋昭，你想要什么?

猝不及防，我对上了裴寂的目光。

想起前世自己凄惨的死状，我打了个寒噤。

在西北大漠，我们二人共同征战时，便已有了肌肤之亲。

因此，虽然我女扮男装在朝为官，但裴寂早已向我许诺过，会娶我做皇后，同我平分江山。

我呸

我想起上一世，太后罚我彻夜抄经，熬坏了我的眼睛，又以女子不得干政为由，阻挠我进入上书房，便恨得牙痒痒。

臣想要加官进爵，封王拜相。

我对他遥遥一拜。

裴寂眼中的笑僵住，站起身来，牢牢盯住我的眼睛。

他走到我身前，腰间的香囊随着他的身形轻轻晃动。

这是我为他做的，他浅眠，我便为他寻了安神的药物来，缝制成香囊。

可我忽然想起前世，我怀了身孕，太后召见我时，我求裴寂不要让我去，他却斥我不仁不孝。

他拂袖而去，我伸出手，只仓皇抓住这只香囊。

宋昭，你再好好想一想。

他死死盯着我，试图从中窥探端倪。

我笑了一声。

臣心意已决，封侯拜相，是臣毕生所愿。

裴寂身形顿了顿。

好，朕成全你。

他长舒一口气，当场拟制，为我进封。

到夜间时，裴寂却来敲我的窗子。

我刚梳洗完，打开窗，便被他一把抱住。

裴寂的呼吸灼热，狠狠同我交缠在一处，眼神却阴狠。

朕的昭昭，为何不践诺，做朕的皇后?

我的指尖冰凉如水，从他面上划过。

我平静地想，他还是那样眉目疏朗。

最爱他的时候，我有情饮水饱，为他奉献再多也甘愿。

他打天下时，我为他挡过剑，试过毒，也背着他从死人堆里走出来过。

我还以为我们会两情相悦一生呢。

可太后厌恶我，而裴寂是孝子。

他三岁丧父，母亲起早贪黑卖豆腐养活他，因此裴寂从不忤逆太后。

我每次受委屈，他虽万般心疼，却并无任何办法。

我们注定了不会有好结果。

裴寂被我看得情难自禁，又见我开始宽衣，扣住我的脖颈，便想要吻我。

我的手却横在他胸前。

陛下可还记得这处箭伤?

在我胸前，离心脏只差一寸。

当初我被匈奴人俘获，高高吊在城墙上。

匈奴想以此相逼，让裴寂退兵。

裴寂站在军前，久久沉默。

我刚想对他高喊，不必管我，即刻攻城

可还没喊出来呢，就见他速度极快地搭弓射箭。

我胸前被狠狠刺穿，晕过去前我想，自己真是有些自作多情。

可我到底被救了回来。

那一次，我要回了自己的香囊，向裴寂辞官还乡。

可他却发了疯，将我囚在床榻上。

那时他紧紧贴着我的脸，眼泪濡湿。

这一次是我对不起你，我向你许诺，日后你想要什么，我都满足你的一个愿望。

现在是他践诺的时候了。

我轻巧地解下他腰间的香囊，望着他的眼睛。

日后，陛下是君，我是臣，我们的私情便就此了断吧。

2

不过几日，太后便被裴寂派去的使臣从扬州接进了宫。

册封太后那日，我作为百官之首，立在群臣前头。

我垂下头，不想看她。

太后出身寒微，从前走街串巷卖豆腐时多遭人白眼，又因为丈夫早逝，没少被婆婆骂克夫。

一朝扬眉吐气，便要将自己受过的苦千百倍加在旁人身上。

前世，每日宫女为她梳洗时，但凡被她瞧见一根白发，便要被拉出殿外，掌掴二十下，水灵灵的姑娘被打得嘴角流血。

我同她争辩，太后随手便将茶盏甩在我额间，血贴着脸颊滴下来。

你同情她，那便由你来伺候哀家，你的孝心，不及哀家当年对婆母的万分之！夜间，裴寂细细查看我的伤痕，亲手为我上药。

却在第二日，早早将我叫起来。

母后在气头上，命你去侍奉，你便顺着她几日吧。

我看他良久，默默垂下眼。

裴郎，我觉得我看错了人。

裴寂握住我的手，轻轻吻了一下。

我总归会护着你的，不要怕。

母妃疼我，日子久了自然会爱屋及乌。

此后，我便被太后支使得像狗一般。

而裴寂说的会护着我，却始终没有兑现。

他奉母命，把自己打天下时侍奉太后的叶清瑶立为贵妃。

又奉母命，每月初一十五都去叶清瑶宫中，意图让贵妃诞下嫡子。

昭昭你别担心，太子只会是我们的孩子，我不过同她虚与委蛇，哄母后开心而已。

我伸手拭去他脖颈上的胭脂，笑着问——

果真如此吗?

再后来，我上书裴寂，指出太后盘剥受贿一事。

证据确凿，已到天理难容的地步。

当初娶我时，裴寂说过，我是一国之母，有监国大权，可面斥圣过。

但太后却陡然扇了我一耳光，罚我跪在殿前。

天寒地冻，我腹痛难忍，拼命想，裴寂怎么还不来呢?

我晕倒过去，听见了一声婴儿啼哭。

哦，叶清瑶今日生产，他的第一个孩子，他自然要陪在身侧。

而我一身的血，晕倒在慈宁宫前。

醒来时，裴寂坐在我窗前，满眼的红血丝。

我抬手打了他一耳光，他偏过头去。

是我的错，昭昭……我们的孩子没有了。

他声音嘶哑，两滴泪滚下来。

内侍在旁边小心翼翼地说和。

陛下伤心欲绝，罢朝三日，一直守在您床前呢。

我气息虚浮，却仍含着泪反问——

果真伤心欲绝吗?那害我丧子的贱妇，陛下可有处置?

我终于同太后撕破脸皮。

前世生命中最后的时光里，裴寂徘徊在坤宁宫外，不敢进来见我。

我的宫门始终紧闭着。

宫女守在门外，一次次战战兢兢地回话。

皇后娘娘说了，太后何时死，她何时见陛下。

同裴寂成婚的第五年，我终于病入膏肓。

太后命人强闯坤宁宫，逼我交出凤印。

母后，不可

裴寂第一次忤逆她。

上不孝哀家，下不承子嗣，这样的皇后你留着做什么?

太后早已习惯他的百依百顺，狠狠地指着他斥骂。

裴寂跪在她面前痛陈。

宋昭有陪朕一起打江山的情谊，朕绝不可负她

叶清瑶跪在我床前，搂着她两岁的稚子，楚楚可怜地哭着。

我病得已经神智不清，也着实有些心烦。

皇帝，过来。

裴寂慌乱地站在我面前，望着我的病容，掩面而泣。

我应当是极难看的。

我扯着他的龙袍，命他附耳过来，听听我的遗言。

裴寂虚虚扶住我，俯身过来，咸腥苦涩的泪滴在我唇边。

而我取下发间金簪，狠狠刺进他脖颈中，猝然断气。

生命中的最后一刻，裴寂的血溅落到我脸上。

昭昭

他痛呼一声，仓皇将金簪拔出，阖上我的眼睛，然后握住我的手，将金簪更深地刺进心尖。

我的儿啊

太后瘫软倒下，以头抢地。

明明我和裴寂是相爱的，为什么最后落到这样的结局。

三叩首

太监唱喏，我恍惚地跪下来，跪拜新进封的太后。

她的视线在我身上短暂停留，目露赞赏。

这便是陪皇帝打江山的宋丞相吗?果真一表人才。

3

太后召我入宫那日，正好是花朝节。

我不知她是何意图，却欣然前往。

行过礼后，我呈上自己亲手做的百花饼，看着太后吃下，神色晦暗几分。

却瞧见叶清瑶面色羞红，时不时便偷看我一眼。

我心下疑惑，却忽然想起前几日我打马从京中过时，被两边的姑娘们扔了一身的花。

而叶清瑶正在其中。

我心中升起不妙之感。

哀家将清瑶收作了义女，如今观你一表人才，想将她嫁给你做正妻，你可愿意?

太后端起茶盏，瞥我一眼。

我大惊失色。

她为何不像前世一般，将叶清瑶嫁给裴寂?

我忽而恍然大悟，在太后心中，估计是没有女人能配得上她儿子的。

前世我是一个靶子，她要磋磨我泄气，叶清瑶便正好做她踩一捧一的工具。

如今没了我，她自然也瞧不上叶清瑶。

我笑着摇摇头。

裴寂早已听闻此事，跑到慈宁宫时衣角还带着风。

他紧紧攥住我的手，站在太后面前。

不可宋昭她……

我心中警铃大作。

一旦我被他揭穿是女儿身，我的仕途，我的自由，一切都没了。

抢在他之前，我迅速俯身跪下。

请太后恕罪，臣已心有所属，实在不能从命

裴寂猛地转过身。

那你便说说，你心有所属的人是谁?

他面含笑意，深深望我，太后的视线在我们之间逡巡，面露猜疑。

我急出一身冷汗时，徐澈无召进殿，跪在我旁边，深深俯首。

臣有罪，请陛下与太后恕罪。

徐澈用兵出神入化，原本与裴寂是敌手，被我七擒七放后，才终于归顺。

在裴寂登基、立我为后的第三日，他急流勇退，辞官回乡。

那时他劝过我，狡兔死，走狗烹，可惜，我不如他聪明。

裴寂立在他身前，神色阴晴不定。

你倒是说一说，你何罪之有?

徐澈牵住我的手。

臣同宋昭早已情投意合，今日非她有意抗旨，实在是我们二人有龙阳之好，唯恐辜负佳人。

我垂下头，克制自己眼神中的惊恐。

果真用兵如神，我永远猜不到他的下一步。

太后惊骇地扶着胸口。

你们……你们……

你们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而裴寂冷笑一声，阴狠地将我拉起来，眉目冷肃。

宋昭，果真如此吗?

4

我望着裴寂的眼睛，说了是。

隔日裴寂却生了重病，臣子轮番侍疾。

轮到我时，太后也在旁边，眼泪止不住地流，一会为裴寂擦脸，一会摸摸他的额头。

果真是慈母，难怪裴寂从不忤逆她。

昭昭……我们的孩子……

裴寂自病中唤我的名字，太后慌忙冲上前，握住他的手。

怀疑的目光向我射过来。

我垂下眼，默默解释。

陛下在军中征战时，有一房宠姬，唤作昭昭。

却见裴寂一身大汗淋漓，自病中惊醒，眼神穿过侍疾的人群，投掷在我身上。

宋丞相，近前来。

太后连带着其他人被屏退，她狐疑的眼神还落在我身上。

裴寂捏住我的下巴，抬起我的脸来。

昭昭，你也重新活过来了。

我并不否认。

既然他将一切都想了起来，便知道我选了和前世不一样的路，是因为何种缘故。

陛下若还顾念情谊，便让臣同徐澈一道辞官回乡吧。

上一世如此惨烈，臣实在经受不住了。

我仰头看他。

怎么会不心痛呢，他是我两世爱过的唯一一个人。

我会说服母后，你信我，我已想出万全之计。

裴寂动作剧烈地将我拥入怀中，呼吸灼热。

我命钦天监来观天象，以自己身子抱恙为由，让母后迁居行宫为我祈福，日后你们二人轻易不会见面……

我捏住他的脖颈，伸出手来，啪的一耳光。

清醒一些罢。

他是孝子，我却不愿委曲求全，陪他演一往情深的戏码了。

我正欲拂袖而去时，裴寂在背后喊。

宋昭那徐澈已被朕幽禁在别院中，你还想要留着他的命吗?

赤裸裸的威胁。

我不可置信地转过身。

就为这点儿女私情?

裴寂冷笑一声。

你可知，早在前世时，他便夜闯宫闱，想将你带走，被朕当场鸩杀。

我终于忍无可忍，夺下墙上高悬的剑，对准他心口。

你若杀他，便先杀我，前世是你负我，就合该避着我走的

裴寂坦荡荡向我走过来，面色癫狂。

我已经知道错了昭昭，我们还有过孩子，那个孩子，你不想看看他长什么模样吗?

他步步进，我步步退，竟果真提着剑，抵住他的胸膛，有血渗出，顺着剑刃滑落。

我望着裴寂，忽然笑了。

现在不是你做上位者的时候了。

我将剑锋往里进了一寸。

早在太后召见时，我便在她吃的百花饼中下了蛊虫。

那解毒的药需每月服用，只有我能调制出来。

在裴寂错愕的眼神中，我贴着他的耳朵，像情人呢喃，说出的话却骇人。

杀了我们，你母后也活不成啦，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