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终有时

哪怕先帝与太皇太后都曾下旨，让他此生不得废弃我。

可一朝天子一朝臣，今时今日无人敢阻拦他。

我同他走到如今这步，其实早有征兆。

1

幼时，父兄在外征战，我与母亲被接入宫中。

名为圣宠，实为人质。

为了不给父兄添麻烦，纵使先帝和太皇太后万般周到，我与母亲亦是小心行事。

臣子的女儿到底是不如皇子公主们尊贵，我竟不知，总角稚儿的恶意能那般骇人。

纵是盛夏，太液池的水也透骨地寒凉，顶着烈日罚跪时，我竟不知烈日和青石地板哪个更伤人。

他们再怎么顽劣，却也不敢真的闹出人命，不过是时常折辱我罢了。

怕母亲为难，我从不敢让她见到我狼狈的样子。

这样一眼望到底的日子，我以为我会一直过下去。

直到我遇见了赵行简。

赵行简为中宫所出，生来便是太子，自幼由名师教导，少年老成。

不知这已经是我第几次从太液池里爬出来了，岸边围满了围观我狼狈姿态的人。

他们三言两语地奚落我。

许筱涵，下次走路长点心，这都不知道是你第几次掉下去了。

你们看她，掉下去的次数多了，竟一次比一次爬上来的快了，哈哈哈。

那我们不妨赌一赌，看她下回能有多快?

哈哈哈，这个提议不错。

……

我一身狼狈地任由他们奚落，默念忍一忍就过去了。

你们在干什么?一道陌生又带着些许稚气的声音传来。

众人寻声望去，又赶忙行礼，拜见太子殿下。

他不说免礼，冷声质问，孤问你们刚刚在干什么?

无人回答。

他扫视众人一番，视线在我身上停顿片刻，扭头望向身旁的内侍，内侍赶忙回他，是许大将军的幼女，大将军在外征战，太后娘娘体恤许家家眷，特命她们居于宫中。

他又望向我，许家小姐，起来吧，你来说说怎么回事。

我听命起身，低头回禀，回殿下，臣女方才不慎落水，众人听我呼救才过来的。

虽未抬头，我却能感受到，他仍在注视着我。

良久，他才开口道: 孤最后问你一遍，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赶忙跪下，太子殿下明察，臣女所言句句属实。一时痛快终究是无用的……

既是如此，都起来吧。宫中禁止喧哗，违者重罚，都记清楚了说罢，转身就走。

2

我以为那日的事不过是个小插曲，可当我再次被欺辱时，我还是选择了千方百计地去接近赵行简，寻求庇护。

他毫不客气地戳破了我的心思，孤那日问你怎么不讲实话?现在又想起来找我了。

你要知道，孤的机会向来都只给一次，你不珍惜，便再也没有了。

我郑重地在他面前跪下行礼，臣女惶恐，有些话臣女说不得，以下犯上亦是重罪，臣女不过是想在宫中安安心心等待父兄归来，还望殿下明察。

你是大周子民，亦是重臣家眷，怎知孤不会护着你?孤在你心中便是是非不分之人吗?

臣女惶恐。我差点没忍住打颤。

起来吧，只要你安分守己，今后这宫中无人会再欺辱你。

谢殿下，多谢殿下。我真的喜极而泣了。

自那以后，宫中果真再无人敢明目张胆地欺辱我。

我就这样在宫中顺遂地过了几年。

我以为从前那样屈辱的生活，我再也不会经历。

先帝仁厚，特许我与皇子公主们一起读书识字，修习礼仪。

他们逃学，不顾礼教，冲撞夫子，于是我的安分守己便成了罪过。

赵行简前些日子离京了，又剩我独自一人。

我在回寝殿的路上被他们拦住，他们撕烂我的书稿，摔毁我的笔墨砚台，我拼命想要挣脱他们，去太后那里。

赵行简教过我的，他们再欺负我，我可以去找太后，只要在太后那里，他们就不敢造次。

可我挣扎不过，还是被推进了湖里，更难堪的是，这一切都被母亲看见了。

我从未见过母亲如此失态，她疯了一般把围观的人扯开，嘶吼着让人救我。

她跪在太后面前哭诉我的遭遇，不断磕头求太后为我做主，有鲜血从她额角渗出，滑过她美丽却苍白的面容，溅落在地……

先帝带着御医匆匆赶来，命人扶起母亲，并为我们医治。

帝王震怒，下令彻查此事。

很快，殿外乌泱泱地跪满了人，所有涉事的皇子公主们连同他们的母妃都被重罚。

皇后娘娘也因治下不严，被斥责。

经此一事，宫里的人对我们母女客气了许多。

3

听说赵行简回来了，我赶忙去找他，他急着去见皇后娘娘，便把我也带上了。

赵行简说要给皇后娘娘一个惊喜，他带着我悄悄躲在皇后寝殿内。

过了好一会儿，有人进了寝殿，是先帝和娘娘，随即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赵寅安，你当真以为众人皆是瞎子，看不出你那见不得人的心思?许秦氏已是人妻，你还想君夺臣妻不成?

皇后，你是疯了吗?你这副疯癫样子令朕作呕

究竟是谁疯了，陛下不知道吗?还是说你心里有鬼，不敢承认

疯了，朕看你是真的疯了，方才的话朕就当没听过，你若再敢胡说道，莫怪朕废了你

先帝拂袖而去，娘娘在殿内又哭又笑。

直到娘娘哭累了昏睡过去，赵行简才又带着我悄悄离开。

他的脸色沉得可怕，我都不敢靠近他了。

许秦氏是我母亲，今日的事情我也是头回听见，心乱如麻，我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知要如何面对赵行简。

他背对着我，今日无事发生，你记清楚了，回去吧，孤想一个人待会儿。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依旧背对着我，冷声道: 什么都别说，孤现在不想听，赶紧走

见他发怒，我赶忙离开。

我同赵行简有了隔阂，面对母亲时也是心事重重，可我不愿说，母亲便也没再多问，只是愈发上心我的事。

不知是不是赵行简的默许，先前那些受罚的皇子公主们又开始折磨我了，这一次真的无人护我。

从前是赵行简教我如何自保，如今他自有千万种法子折磨我，深宫内院折磨人又能不被发现的法子多了去了。

我觉得自己快疯了，看见湖水，会想着跳下去是不是就解脱了；看见剪刀，会想着扎进胸膛里也肯定会死吧；看见毒老鼠的药，会想着人应该也能被毒死吧……

我还没疯，母亲就死了，他们都说母亲突发心疾死了。

可我分明见到母亲颈部有勒痕，他们都说我看错了，母亲的棺椁早早被封钉了，夜里灵堂起了大火，顷刻之间全烧着了。

意识彻底模糊前，我好像听到有人大声喊我的名字。

我被救了出来，昏迷不醒，断断续续发热。

父亲上书奏请，希望把我接到身边照顾。

我在昏睡中去了北疆边境，那是父亲以命相护的地方，兄长留在了京城。

看呐，我们一家人总是聚不齐的。

4

父亲忙于训练军队，巩固边防，无暇照顾我，偶有闲暇，我们父女也是相顾无言。

我越发地沉默寡言，父亲忧心，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驻守幽州的苏伯伯来信，让父亲把我送到幽州，他膝下唯有一女，略长我几岁，我们可以相互为伴。

初遇阿姐，她着劲装，骑大马，在众人惊呼中弯腰将我掠走。

苏伯伯在身后怒吼，苏乐渝，莫要胡闹，当心惊着涵儿

阿姐笑声肆意，阿爹放心，我会照顾好涵儿妹妹，我这就带她跑马散心去，阿爹莫恼，哈哈哈。

我大病初愈，又总是郁郁寡欢，身体一直虚弱，当夜又起了高烧，可把苏伯伯他们吓坏了。

阿姐也很内疚，尽心尽力地照顾我。

我这次高烧来得快也去得快，竟比先前恢复得要好。

阿姐说我体质虚弱，应当加强锻炼，她便日日拉我晨练。

怕我烦闷，阿姐还教我骑马和拳脚功夫，给我讲述山川湖海、奇闻逸事。

我会在天气晴好时和阿姐赛马，累了便躺在草地里休息，饿了便打些野味充饥……

那样肆意张扬的生活，是我从前不敢想象的。

阿姐虽为女子，却一点不输男儿，她与军士比武，从不认输，这次打不过，还有下次，下下次，直到她打胜为止。

我从来都是站在阿姐这边，坚信阿姐会赢。

阿姐自幼长在军营，兵法谋略，无一不精。

阿姐带着我在幽州城里疯耍，也教会了我许多。

外敌来犯，苏伯伯战死，阿姐夜袭敌营，以命相搏，诱杀敌将。

阿姐回来时，浑身是血，手中紧紧攥着敌将头颅，阿姐的爱马也在将她带回后倒地不起。

军医说，阿姐用的是以命相搏的打法，伤敌一千自损百，能不能活过来皆看她的造化。

我守了阿姐三日，她才醒来，怕伤着她，我极力克制想要拥住她的冲动。

阿姐睁着眼睛仰躺着，泪水突然飞快地从她眼角滑落。

重伤之人最忌大喜大悲，我顿时手足无措，阿姐，你别哭，我难过，苏伯伯泉下有知，也定会心疼的。

涵儿，就这一次，就这一次……阿姐的声音太过凄厉。

好……就这一次，阿姐，我去屋外守着。我起身去了屋外，支走了守卫，独自一人守着阿姐。

那晚过后，阿姐仿佛一夜之间成长起来，再不嬉闹，把苏伯伯的后事处理得妥妥当当。

5

苏伯伯出殡时，赵行简也来了，带了两道圣旨，一道追封苏伯伯为勇毅侯，一道嘉奖阿姐的果敢，特许阿姐参军。

另有一道口谕，说太后娘娘记挂我，特召我回宫，陪伴左右。

离别时，阿姐紧紧抱着我，在我耳边说，涵儿不必怕，无论何时何地，阿姐都会护着你，相信阿姐。

嗯，我信阿姐，一直信的。可我的眼泪还是落到了阿姐身上。

我离京数年，发生了许多变故，曾经宠冠后宫的林贵妃暴毙而亡，帝王伤心欲绝，此后鲜少踏足后宫；帝后感情不合，皇后母族被打压；太后娘娘久居春山行宫……

赵行简将我送至春山行宫，便离开了，回京途中我们也默契地当彼此是陌生人。

我是在第二日见到了太后娘娘，多年不见，她愈发慈眉善目了，劳她诵经礼佛数十年，倒也真有了观音像。

她柔声唤我，涵儿，过来，让哀家好好瞧瞧。

是。我轻声应答，缓步上前。

我跪坐在她面前，任由她细细端详我的容貌。

良久，她叹口气道，像极了你的母亲……

这些年，哀家也时常想起你的母亲，她是坚韧的女子，待人真诚。哀家不管你幼时听到了什么，你今后只需记得，你的母亲无愧于任何人，所以陈年往事，哀家不想有人再提及，你明白吗?

臣女明白。母亲无愧于任何人。

太后拉着我的手，微微虚抬，好孩子，起来吧，往后在哀家这里，不必太过拘束，就当哀家是家中长辈即可，你呀，时常陪哀家说说话就行。

我顺势起身行礼，是。

她又指着身旁的老嬷嬷，你要是有什么需要的或是什么不明白的，就找陈嬷嬷。

臣女明白。

我接替了母亲，陪着太后娘娘诵经礼佛。

6

赵行简时常来看望太后，不知不觉中，我们的联系又渐渐多了起来。

起初是我为太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