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启门图洛阳古墓

2011 年 8 月 17 日，重庆大学在读博士生陈琨从精神病院逃脱，消失在歌乐山。

新闻沸沸扬扬，猜测漫天。

没人知道的是，他消失前用医院的座机，给我拨了最后一个电话。

那时候我在飞机上，通话变成了留言。

是几个急促意义不明的音节:卡塔库鲁，卡塔库鲁

后来我才明白，那根本不是人类在呼唤。

一踏出机舱，月重庆的湿热空气就裹上来。

拖着行李箱钻出黄色出租车，我直奔老陈家的筒子楼。

敲开熟悉的绿漆铁门，陈母憔悴的脸出现在门后，眼窝深陷。

她没说话，只是木然地把我带到老陈卧室。

卧室没开空调，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钻进鼻腔。

然后，我看到了墙。

四面墙，几乎被贴满了。

泛黄的拓片，放大的照片，打印的线描图……

图案都很接近，清一色都是石刻或砖雕上的女子，或丰腴或清瘦，或低眉或侧目，姿态各异。

但无一例外地，都半掩在一扇开启的门扉之后。

我依稀还记得大学古代建筑史课上讲过，好像叫妇人启门，是古墓画像砖或者壁画上的一种民俗。

代表的是仙人开门，接引亡魂进入仙界。

一个美丽明艳的仙女，从门后探出半个身子。

但这是发生在墓室里，太阴间了，因此我印象深刻。

墙上无数双石的眼睛，幽幽地望过来，填满了整个空间。

老陈的书桌，被这些诡异的图像包围着，像座孤岛。

桌上摊着几本考古期刊，几支没盖帽的笔，还有一本厚厚的笔记本。

陈母端来一杯水，示意我坐下，她手抖得厉害，水在杯沿晃动。

我僵硬地在书桌前坐下，椅子腿刮擦水泥地，发出刺耳的尖叫。

上个月底，琨儿出差回来就一头扎进屋子，疯了一样找资料，画图……

她指了指墙，就弄这些。饭也顾不上吃，觉也不睡，眼珠子熬得通红。

上周，突然就不对了。晚上睡觉，死活不准我关房门...后来，后来他干脆自己动手，把卧室门...拆了。

她指了指客厅通往卧室的过道，空空荡荡，只有门框残留着几道木茬。

拆了?

嗯。陈母点头，肩膀微微发抖，他说不能关门，有东西躲在门背后，他害怕。

三天前的晚上，陈母被滴水声吵醒。

卫生间灯亮着，瓷砖地上躺着昏迷的老陈，手腕处一道深深的伤口，血珠正砸在地面……

120 呼啸着把他送进急救室。

人救回来了，但醒后的老陈像换了个人，狂暴嘶吼，几个护工都按不住。

很快被转进歌乐山精神卫生中心观察。

当天夜里，他不知用什么法子弄到件白大褂。

骗过值班医护，溜出医院，一头扎进了黑沉沉的歌乐山，再无音讯。

陈母断断续续讲完，终于支撑不住，捂着脸压抑地痛哭起来。

我胸口像压了块巨石，喘不过气。

耳边又炸响那电话里的诡异音节——卡塔库鲁卡塔库鲁

阿姨，我指着笔记本，这个我能看看吗?也许能找到点线索……

陈母无力地点点头。

翻开笔记本，熟悉的字迹扑面而来，是陈琨严谨工整的记录，行程，考古草图、标注，密密麻麻。

但越往后翻，字迹越潦草，开始出现意义不明的符号和大片划掉的墨团。

很快翻到了最后一页。

再往后，便是空白。

不对，不是空白。

在笔记本最深处，紧贴着硬质封底的脊缝处，残留着几缕参差不齐的纸纤维。

非常新。

显然，最后完整的一页纸，是不久前用力撕掉的

撕得如此匆忙粗暴，以至于在装订线附近留下了参差的纸茬。

是老陈撕的吗?

他为什么要撕掉?

上面本来是什么内容?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目光死死钉在那道新鲜的伤口上。

就在那凌乱纸茬的缝隙深处，一点极其微弱的墨迹，刺入了我的视线。

它似乎勾勒着某个图案的一部分。

有东西

墙上的无数妇人，此刻都投来阴冷的目光，让我头皮一阵发麻。

重庆大学考古工作室，定制笔记本……我摩挲着封面的烫金字样。

看来老陈读博的师门，是唯一的线索。

我立刻翻找通讯录，拨通了学院的座机。

接电话的是个年轻女声，一听陈琨的名字，语速飞快地搪塞: 无可奉告

随即咔哒一声，只剩冰冷的忙音。

我有心理准备，在读博士精神失常失踪，疑是与导师产生矛盾，每一点都足以给学院带来不小的舆论影响。

我又点开他们工作室的公众号，以往老陈会分享他们的研究成果。

几篇陈琨和林薇的联合署名文章跳了出来。

林薇，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很高。

老陈醉心学术，不爱社交，直觉告诉我，她或许不同。

费了点周折，我在一个学术资源共享网站上找到了林薇的邮箱。

斟酌词句，发了封邮件，说明身份和来意，请求面谈。

我焦灼地等待了几个小时，手机终于震动了一下。

回复很简短: 今晚七点，磁器口洞子老火锅，包厢『洪崖洞』。

打听到老陈同事，我暂时松了口气，至少有了一个方向。

我安慰着陈母: 也许老陈只是写论文压力太大，索性避开所有人静一静。

说不定这会儿在哪个寺庙里躲着，等他想通了自然就回来了。

陈母点点头，希望如此，小皮，辛苦你专门跑这一趟，你也多休息，我看你脸色也不太好。

安慰归安慰，以我对老陈的了解，他不会是这样任性冲动的人。

我们是大学室友，但比一般室友更铁，他救过我的命。

大二那年，在石门大桥下的江水里，我腿抽筋像个秤砣往下沉。

是他那双瘦得像竹竿的胳膊，硬生生把我从阎王手里拽了回来。

毕业后我去设计院当牛马，老陈保了研一路深造。

他给我电话时，我刚离职，入职新公司还有段时间，就放飞自我到处玩儿。

听到留言后我立刻拨打老陈电话，一直关机。

打给陈母后，我才知道老陈失踪了。

但我其实并不是专门为了老陈回来的。

前司压力很大，高周转加班加得我神经衰弱，经常失眠。

但接到老陈电话后，发生了一件怪事。

连续几天我都做同一个怪梦。

我漂浮在一个漆黑的空间里。

眼前朦朦胧胧有个人，看不真切，只听到四周好像很多人在低语。

低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我终于听清楚了。

那是老陈的声音，卡塔库鲁，卡塔库鲁

然后梦境就戛然而止，但醒来对梦的细节却记得异常清晰。

我在网络上以卡塔库鲁的音节搜索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任何含义。

直觉告诉我，这跟老陈的电话有关系，所以第三天我就买票飞回了重庆。

傍晚的磁器口古镇人声鼎沸，红灯笼在渐暗的天色里亮起，投下摇晃的血色光晕。

老火锅店藏在一条窄巷深处，招牌油腻。

推开洪崖洞包厢的门，林薇已经到了。

她坐在靠墙的角落，穿着简单的 T 恤牛仔裤，短发利落，脸色却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

看到我进来，她只是抬了抬眼皮。

坐。她声音有些沙哑，指了指对面的塑料凳。

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我想知道老陈出事前到底在研究什么?还有那次考察……

林薇她抬眼看向我。考察...起因是一份资料。去年上半年在重庆举办的考古研究大会上，美国阿卡姆大学那边一个学者做的报告，展示了一张拓片的复印件。

她放下筷子，也是『妇人启门』的母题，但不一样。

不一样?

嗯。那张拓片上的『妇人』...或者说，那东西，更原始。肢体扭曲，保留了很多动物异兽的特征。总之不像人，很邪性。

和那位学者交流后，陈哥就着了魔，三天两头打报告往山里钻。导师觉得这些研究价值不大，况且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马上要收尾了，忙得很，后来干脆停了经费。林薇喝了口茶。

但是陈哥那个犟脾气你是知道的，跟导师拍桌子吵得整个院坝都听得见。

林薇苦笑，后来陈哥就不来工作室了。导师更气，直接给他放长假，组会也不要参加了。再后来……

她没说完，只是摇了摇头。就听说他发了疯，把自己锁在屋里，拆门，割腕。最后进了歌乐山下的医院，又跑了。

时间对上了。

那撕掉的一页，是不是考察的答案?

林薇，我拿出那本厚重的笔记本，我在他家找到了这个。最后这页被撕掉了。

林薇接过本子，手指拂过撕痕边缘，又摸了摸下方空白的纸页，沉默了一会儿。

我们工作室定制的笔记本，为了适应野外环境，纸张是加厚的，韧性好，耐刮划……这种纸有个特点。

她抬头看我，眼神锐利起来: 如果用硬笔在上面书写，哪怕下一页被撕掉，笔迹也可能会印在下面的纸上。

笔迹?

我抓起一支点菜用的铅笔，横过来，石墨笔芯在纸面小心涂抹。

一下，两下……

几条断断续续的线条，渐渐浮现

尽管残缺不全，但隐约能看到是扇门的轮廓

林薇倒吸一口冷气，把本子给我工作室有专门的扫描仪，可以更精细地还原痕迹。她一把抓过笔记本，紧紧抱在怀里。

等我消息

她丢下这句话，几乎是冲出了烟雾缭绕的包厢，留下半锅沸腾的红油，和呆坐的我。

当晚，林薇发来一个加密压缩包。

里面是几篇她和老陈合著的论文，以及一些关于妇人启门母题研究的内部资料。

到了后半夜，我看完了这些文件，越看手脚越冰凉。

妇人启门这个诡异的图像，其分布范围之广、时间跨度之长，远超我的想象。

它不仅仅局限于川渝

在陕南、鄂西、湘西、黔北，甚至更远的东北……

那些少数民族聚居的深山之地，从先秦两汉的墓葬石刻，到宋元明清的民居装饰、神龛雕刻，甚至某些傩戏面具上都发现了它的变体

横跨数千年，覆盖多民族，如此顽强而普遍地存在着……

这哪里是什么民俗?

这更像是一种信仰，类似萨满教这种跨地域民族的广泛信仰。

老陈撕掉的那一页，又记录着怎样足以将他逼疯的发现?

窗外的重庆夜景璀璨如星河，我却只觉得那光芒深处，是无尽的黑暗。

到了后半夜，我终于昏沉沉地睡下去。

然后我再次坠入梦境。

这次周围有点光线，我辨认出好像是在大学溺水的江里。

江水很深，压力大得惊人，我感到肋骨在变形，耳膜嗡嗡作响。

前方依旧影影绰绰地浮着一个人影，背对着我。

但这次能看清楚，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夹克，是老陈

他悬停在水中，纹丝不动，像一具沉在江心的古尸。

老陈我张开嘴想喊，喉咙里却只涌出大股腥咸的水泡。

手脚很沉，我用尽吃奶的力气挣扎，一点点靠近。

指尖几乎要碰到他的夹克下摆。

就在这时，那原本凝固的背影，蠕动了一下。

接着，他的肩膀，像是关节生锈般的姿态，开始极其缓慢地向后转动。

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那颗后脑勺，在浓稠的黑暗中，形成一个更加不祥的轮廓。

他要把脸转过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恐惧瞬间攫住了我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

就在那头颅即将完成 180 度扭转，将正面彻底暴露在我眼前的千钧一发之际——

啊——

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而起，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空气。

冰凉的液体浸透了全身，身下的床单湿了一大片。

和上一次相比，这个噩梦越来越真实了。

现在屋子里似乎都残留着梦境江底淤泥和水藻的腥气。

老陈啊老陈，再不找到你，恐怕我也得去精神卫生中心挂个号了。

我摸索着爬起来，灌了几口床头柜上的矿泉水。

走到窗边，猛地拉开帘子。

酒店窗帘很厚，把光线挡得严严实实。

正午重庆毒辣的阳光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砸在我的视网膜上。

我眼前一片白茫茫，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远处朝天门码头的轮廓。

摸过手机，屏幕亮起，刺眼的光里跳出几个未接来电——全是林薇的。

下面躺着几条信息:

林薇 10:15: 图已处理。发你邮箱。林薇 10:48: 这个图...有点怪。总之，明早九点，重大 B 区北苑茶室。见我导师张建国教授。他懂。

心脏莫名地跳快了几拍。

点开邮箱，果然躺着一封新邮件。

附件是一个图片文件，体积却大得惊人——九百多兆。

酒店里是台旧电脑，网速很慢。

我点开那张巨大的图片。

图片从边缘向中心，一点点加载出来，极其缓慢。

最初是模糊的马赛克色块，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随着数据一点点啃噬，那些色块逐渐有了形状。

那些被铅笔勉强勾勒出的扭曲线条，在高精度的扫描下，彻底露出了狰狞的本相。

一扇巨大的石门

门扉半开，我下意识地盯着门中央，那里还没加载完，只是一团黑乎乎的马赛克。

按照惯例，那里应该是神秘的妇人所在。

会是怎样的形象?是低眉顺目的仕女?还是林薇口中那带着兽性的邪异形态?

我的呼吸不自觉地屏住，手指攥紧了鼠标。

屏幕上的像素点艰难地跳动着，最后的核心区域图像。

如同深埋地底的秘密，终于被挖掘出来，暴露在惨白的屏幕光线下——

门的中央，没有妇人

也没有异兽没有任何生灵的形象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占据了几乎整个门板空间的，巨大无比，繁复到令人头晕目眩的螺旋纹路

它像一个通往无尽深渊的漩涡

那螺旋的线条扭曲盘绕，层层叠叠，以一种违反物理直觉的角度向内旋转塌陷，中心是一个深不见底、仿佛能吸走所有光线的纯黑圆形

仅仅是盯着它看了一秒钟，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就猛地攫住了我

仿佛整个房间都在围绕着那个该死的漩涡旋转

这扇门，这个漩涡到底意味着什么?

老陈你到底找到了什么鬼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