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体面的告别

我妈替我接一单寿衣设计，直接给我气笑。

寿衣设计，狗都不干。

狗不干。

我干

没想到阴差阳错进入了入殓师的行列，开启新的职业生涯。

1

手机突然响起来了，我迷迷糊糊按下接听键，对面传来瑶姐的声音。

小意，醒了没?

我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回她: 没有。

瑶姐乐滋滋地开口: 刚来了一单寿衣生意，你赶紧过来，客人等着呢。

什么客人?

想做定制寿衣的客人。

不等我回答，她马上接着说: 听话赶快过来。

我……不做寿衣。

拒绝的话还没有说完，瑶姐抢先一步挂了电话。

我在床上挺了一分钟，不想过去。

好歹我大学学了四年服装设计，毕业后进了大厂工作了五年，独自创业一年，结果给人设计寿衣。

不由眼前一黑。

下一秒，瑶姐发来消息催促: 赶紧过来，你别犯倔，跟钱过不去。

一击必中。

想到少得可怜的银行卡余额，我心不甘情不愿地起床洗漱，过去店里。

家跟店里就十分钟的路程，店里的招牌是白底加粗的白事一条龙，门口摆满了丧葬用品: 花圈、纸扎、香烛等。

我推门进去，瑶姐弯眼一笑，招手示意我过去，开始给定制寿衣的客户介绍起来，夸得天花乱坠。

什么寿衣设计大师，从业六年……

尬得我低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偷偷扯了几下她衣服，示意她别夸了，牛皮都要吹破了。

本来店里主要做入殓白事，寿衣用的都是批量生产的那种，款式中规中矩。

今天碰见这个客户问能不能定做寿衣。

瑶姐眼珠子一转，主意打在我身上，一口答应下来。

她把我往前一送，强行按在沙发上，你有任何什么需求直接跟她说。

我硬着头皮对上客人的眼睛，干涩开口: 您想要什么款式的……寿衣。

客户姓李，四十多岁，人很瘦，戴了一顶帽子，说话声音轻轻慢慢的。

她是癌症晚期，一个人过来给自己买寿衣。

我记录好需求、量好尺寸。

她爽快付了定金离开。

人走后，瑶姐笑眯眯地拍了拍我肩膀，可以呀。

我瞪着她，有点不高兴，妈，我是服装设计师，不是寿衣设计师。

她不以为然，敷衍我: 行行行，服装设计师。

要是没有找到合适工作，你就留在家里做寿衣，我在店里跟你隔个地方，专门做你的工作区，你一样可以做服装设计。

她挥舞着手给我规划未来。

不一样。

瑶姐愣了一秒，反问: 什么不一样?

我闷闷地回答: 反正就是不一样。

说完就往外走。

瑶姐小声嘀咕: 衣服是给人穿的，管他活人死人，要的就是一个体面好看。

回到家，我往床上一躺，打开招聘软件浏览。

投递过去的简历石沉大海，就业环境困难，邀约面试几乎没有。

要不就是工资低得像打黑工，要不就是与服装设计无关的工作岗位。

就这么卡在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期。

我烦躁地丢开手机，埋进抱枕。

第二天一早，瑶姐敲门，丢过来一样东西，客人钱都付了，你别放鸽子，毁店里的声誉。

我拿被子盖过头，不想听。

等她走了，我睁开眼看清了那东西。

一个旧本子，里边记录了昨天客户定制寿衣的一些需求。

算了，就做一次。

我下床开始画图，去查询关于寿衣的一些资料。

熬了一宿，揉成团的废纸在垃圾桶中堆了起来。

我感觉自己设计不出寿衣。

烦躁地把笔一丢，瞪着空白的画本，不知怎么又想起了决定关闭工作室的那个晚上，我也是面对空白稿纸，大脑一片空白，这个状态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早上。

我起身推开门，看见模特身上滞销的衣服，堆积的布料……

它们在无声地说我是一个失败者。

最后失败者落荒而逃。

我沉浸在自我厌弃的情绪中，忽然门被推开，瑶姐探出一个脑袋，嚯，起这么早?

我看了她一眼，不想说话。

她径直走进来，捡起地上散落的稿纸看了一眼，摸了摸我脑袋瓜子，今天跟我一起去医院做业务呗?

我挪开脑袋，果断拒绝: 不去。

你这一天天待家里都要长蘑菇了。她用力拍了一下我后背，就这么定了，去刷牙洗脸，妈请你吃王记手擀面。

……

2

我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看见从病房推出一个人，瑶姐还有其他守着人一拥而上。

抢单激烈。

逝者家属红着眼眶，极其愤怒，用力推开瑶姐，大声指责: 我老婆才刚死，你们这群人就像狗一样扑上来，你们有没有良心……

瑶姐被他推得正着，磕得鲜血淋漓。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

我立马冲过去，扶起瑶姐，瞪着逝者家属，大声道: 你干嘛推人啊

逝者家属居高临下瞪着我们，大骂: 活该人没死，你们就在外边候着，你们就是巴不得我老婆死，你们这群吃死人饭的，迟早遭报应……

我脑子轰地一声，仰着头大声质问: 吃死人饭怎么了?干白事怎么了?他们做错了什么吗?你凭什么瞧不起他们你说呀

瑶姐在背后用力拽我，我充耳不闻，怒目而视逝者家属，他们不过是想给你老婆做一场白事，做一场告别，有什么错?

逝者家属涨红了脸，张了张嘴。

一道声音插了进来，医院禁止大声喧哗。

我一扭头对上一双冷淡好看的眼睛。

对方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正看着我，莫名有气势。

我气焰一下子矮了下去。

医生看了一眼瑶姐，又说: 她的伤口需要处理一下，你们跟我来。

我闷闷地哦了一声，扶着瑶姐跟过去。

办公室，医生给瑶姐的额头止血消毒，我安静在一旁看着，待会一定要找刚才死者家属算账，口子这么大，流了好些血，瑶姐肯定疼死了。

手忽然被拍了一下，吓我一跳，抬眼看向瑶姐。

她警告地看了我一眼，适可而止。

我不说话。

她喊了一声许意。

哦。

医生替瑶姐包扎好了伤口，叮嘱: 伤口不要沾水，另外我再给开个查血的检查项目，你的凝血功能偏弱。

我愣了一秒，连忙问医生: 凝血功能偏弱是什么意思?

医生耐心跟我解释一番，把查血的单子给我。

我拿了单子又问他: 能开祛疤的药膏吗?

医生看了我一眼，点点头: 可以。

拿了单子，出了办公室，瑶姐小声抱怨: 买什么祛疤膏呀，浪费钱。

等留疤了，你又说个没完。

瑶姐不说话了，开始转移话题: 刚才的医生怎么样?

我莫名其妙: 什么怎么样?

你老大不小了，我看那卫医生就不错，长得也不错，心肠也好。

……

我很想吐槽，人家医生口罩都没摘，她从哪知道长得不错的，充其量就是身高优越。

哎，妹子

一个身影从旁边窜了出来，拦住我们。

是刚才的死者家属。

瑶姐眼疾手快地拽住我，给了一记眼神警告。

我偃旗息鼓。

听着两人聊了没一会功夫，称姐道弟。

逝者家属挠了挠脸，愧疚: 姐，刚才是我情绪激动了，对不住。

人之常情，你一定很爱你老婆。

瑶姐话一出，死者家属眼泪汪汪，开口说: 姐，我老婆的白事能不能找你办。

能，当然能。

瑶姐喜笑颜开，拍着胸口保证没问题。

3

瑶姐带伤工作，喊我过去搭把手。

我不太想去，因为讨厌尸体的味道，一旦沾上就很难去掉。

长在做白事家里，我从小到大被人当成瘟神避之不及，高中我特地选了一所离家较远的学校，每天起早贪黑上学。

明明一开始我藏得很好，结果被一场葬礼给毁了。

在葬礼上，全副武装的我碰见了同班同学卫鸣。

他是逝者的儿子。

我与他眼神对上的瞬间，心脏骤停，僵在原地。

瑶姐低喊一声: 小意，愣着干嘛，过来搭把手。

我如梦初醒，没应声，低头快步跟了上去，生怕被卫鸣认出来。后面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担心很多余。

毕竟卫鸣这人在学校又冷又拽，不喜欢搭理人，可能压根不认识我。

心缓缓落回肚子里。

这次逝者的入殓过程并不顺利，严重车祸去世的人，基本上是不成人形，这种情况比较复杂，需要骨骼修复，缝合填充皮肉，耗神又耗力。

瑶姐神情严肃，一丝不苟。

我强压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给她打下手。

不知不觉五六个小时过去，遗体修复完后，瑶姐又给她画好妆，穿戴整齐。

躺在那儿的逝者面容平静安详，看起来像睡着了一样。

瑶姐低头欣赏了一会儿，忍不住夸赞: 她长得真好看。

我跟着低头看，脑海浮现想起了卫鸣的脸，觉得他能长得好，是遗传了他妈的优良基因。

结束后，我找了一个人少的地方拉下口罩透气，活动僵住的双腿。

听见背后有人喊我的名字。

我扭头看过去，发现是卫鸣，心头一跳，脑子里一片空白，垂在两侧手不由自主紧握成拳。

第一反应是他居然认识我，还记得我的名字。

第二反应是完了

他走近我，声音有些沙哑: 许意，谢谢你。

说完就走了。

我茫然看他走远背影，好半晌才反应过他在谢什么。

周一去学校，我刚踏进教室，气氛有点怪。

我没在意，一屁股坐到位子上，边拿作业本边扭头找同桌说话。

同桌望着我没吭声，往旁边挪了挪，态度奇怪。

正当我摸不着头脑时，前面的男生凑过来问我: 陈意，你家做死人生意啊?

藏起来的秘密忽然就这样被当众抖开。

瞬间叫我无所遁形，僵住了。

沉默几秒，我深呼吸一口气，抬眼扫过四周神色各异的脸，破罐破摔地承认: 对呀，如果有需要可以找我，报我的名字给你们同学友情价。

教室一下子安静下来，我也一下子出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