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女笑

我盯着那枯萎的老藤下新生的花，苦笑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即便我还活着，但我老了，总有鲜亮美丽的面孔会做我的替身。

1，

凡饮水处皆称赞一句元景帝与皇后伉俪情深，六个孩子皆为她所出，圣上空置后宫二十余年，年逾四十才重新纳人。

且所纳的妃嫔与皇后年轻时长相极为相似，这是念旧，情深至笃。

每一个妃子侍寝完，元景帝都会赏她们一碗避子药，他的原话是，朕已经有了和子姝的孩子，何须其他庶子?

他原以为说这话我会感动，但对李珉，我恶心得要呕。

那些年龄足以做我女儿的嫔妃们，一碗碗避子药下去后她们面色苍白，来月信时总是告假血崩，严重到难以侍寝的会被移到宫外的寺庙休养。

让她们用做姑子的方式从一个囚笼挪到另一个冠冕堂皇、青灯古佛的牢笼。

我晓得自己的身体越发不济，左不过是这一月的光阴。

李珉便对我越发地好，几乎一下朝堂就赶来凤仪宫守在我的身边。

他比我大三岁，可看着却比我年轻许多，眼角的皱纹不过平添他真龙天子的气概。

而我，老了，从十六岁开始不停地生育，几乎掏空了我的身体，每每生产皆是九死一生，血崩、淋漓之症，各种妇人病如期而至。

我如枯藤般一寸寸于内里烂掉，而李珉依旧是那棵苍天大树，雄姿英发。

每诞下一个孩子他都会欣喜若狂，他深情地同我说: 子姝，这是我们的嫡子。

子姝，我只要你生的嫡子。

子姝，再给我生一个嫡子吧。

……

这从前是蜜糖编织的美梦，现在却成了每每夜深人静之时我的梦魇。

他的手紧紧地攥着我，就像我们刚成婚时应对其他皇子嘲笑时那般用力。

李珉几乎哀求我，子姝你不能死，你死了留我一个人怎么办?

我这一生最幸之事是子姝你下嫁于我，我母族卑贱，他们欺我辱我，我都能忍，但当有了你之后我便发誓，不能让你一个名门贵女跟着我一起坠入泥潭我努力地爬上去，不择一切手段洗刷我身上的血脉，为的就是让我们，让我们的孩子……

够了，不要再说了，我竭尽全力地想要挣脱开他的手。

这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是我错了。

我不该贪图主母房里那口甘甜的饴糖，从而一生酿在苦水之中。

我不该听信话本里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儿孙绕膝满堂，这背后是我胯下淋漓的鲜血。

我错了，冯四儿错了，她不该做冯子姝，她也做不来冯子姝。

2，

我似做了一场很长的梦，冯四儿梦了冯子姝的一生。

我醒来后，姨娘狠狠拧了我一把，骂道: 就知道睡，耽误了好日子，以后同我一辈子烂在这屋子里头。

这是我的亲娘，主母的洗脚婢，一次醉酒后同老爷有了我，然后永远地被遗忘在狭小的偏房里。

我知道今天的日子，这是改变我一生的日子。

天子赐婚于尚书府的千金小姐冯子姝，然而她赌咒发誓，拿着把剪子支在脖子上: 我不要嫁给那个蛮人生的小蛮子。

李珉的母亲是边境的月异族，因生得好颜色被帝王收入宫中，生下一块假玉，珉者，似玉而非玉，君子贵玉而贱珉。

去吧，四儿，人总归要有正经的名字，哪怕是冒名。

姨娘替我拢了拢衣领，难得地温情道。

我不想去，这次我不想去了。

你个孽障姨娘扬手，终究没有落下那一巴掌。

屋外突然响起五儿六儿吵嘴的声音: 三姐好没意思，闹了一通后自己又要嫁了，不知道拿我们做什么筏子?

果然是一场梦啊，在那场梦里三姐并不愿意嫁给李珉，甚至以死相逼，主母只得从我们三个年岁相仿的庶女当中选一个替嫁。

我从小就嘴馋主母房里的饴糖，也练就了谄媚的功夫，哄得主母的陪嫁妈妈们都疼我，暗地里帮我说了好些话，因而选了我。

那时候我才十六，并不晓得天平一端的饴糖是要用其他东西换的。

那东西叫自由。

3，

出嫁前子姝姐姐找到了我，她有些愧色与不安，四妹妹，倘若，我说倘若有一块美玉原本是你的，但我先买走了，你会气我吗?

不会，姐姐你既然能买走那便是属于你的玉。我犹豫了片刻终究是补充了一句，只是姐姐你需要承受佩戴它的重量。

我不会再选错了。

这是出嫁前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原来那不是一场梦，或者说不是我一个人的梦，子姝姐姐也提前梦过这一遭。

就姑且称那为真实存在的一世罢。

在那一世里，子姝姐姐嫁给了主母千挑万选的娘家侄子，却未想到那人在花楼吃酒时被一盘菜中的鸡骨头卡死，子姝姐姐从此被一张贞节牌坊锁死在祠堂之中。

那么这一世，她选择李珉是对的。

我不得不承认李珉是个世俗意义上的完美夫君，就像子姝姐姐所看到的那样，他空置后宫二十年，他只与我生下孩子，他所有的妃子都长得像我。

他似乎只爱我一个人，但该享受的，他一个也不少。

在我青春正好的时候，我生下一个又一个孩子；在我掏空内里几乎枯竭的时候，我的夫君开始宠幸其他的女人。

这似乎没什么不对的，只是我没得选。

从头到尾我都没得选，我不能生出一丝不满，我活成了泥塑的菩萨，中宫里好命的娘娘。

那一世我真的好累，肉体上的淋血之症，精神上我无时无刻不被李珉的那声子姝折磨着。

李珉爱我，李珉爱的是冯子姝嫡女血统与冯四儿坚韧生命力下两者结合的我。

他不敢面对自己的身世，厌恶自己的血脉，他视冯子姝为救赎，为一生所爱。

但这一世没有披着冯子姝皮的冯四儿了。

三姐，你说你抢先买下了美玉，是抢了我的东西。

但我心底才愧怍，我无力承担这块美玉的重量，我也不敢透露自己的遭遇，我只能自私地看着你去过我并不想过的日子，但愿，但愿你能如愿不悔。

4，

我很快发现这世间很多事情难做到不悔，每一个选择必然带来两面，无非是悔的一面大些还是得的一面大些。

就像我的婚事，逃过了李珉还有其他人。

这是生在这个朝代，生在尚书府我不得不面对的选择。

一个是主母娘家的子侄，一个是父亲挑中的新科进士，另一个是炙手可热的六皇子的侧妃。

这三个怎么看都是好儿郎，嫁过去都是不吃亏的。

我因有了上一世的记忆，可以讨个巧，其中那位新科进士人品很好，上一世娶了五妹妹，两个人很和美。

但还有第四个选择。

女儿自请侍奉安公主，终身不嫁，为家族谋取荣光。

父亲很满意，主母没所谓，姨娘很伤心。

安公主是大历最特别的存在，并不专指一个人，而是一个传袭而下的封号。

安公主掌握私兵，一生不得婚嫁，不得参与立嗣风波，永远效忠于皇位上的君主。

而每届安公主都会挑选四位世家女子一起入霞山隐居，非召令不得私出。

这是安公主相对权力下的相对不自由。

被选中的四位世家女子也会受到安公主的庇护，即便在乱世也有一支军队保障她们的安全。

代价是同安公主一般，不婚不嫁，永居霞山。

对我而言这是最好的去处了。

5，

走之前姨娘将妆奁里为数不多的首饰悉数给了我，当我白生了你这个蠢丫头，给自己寻了这般前途。

我笑嘻嘻道，安公主仁和，准许侍奉的世家女子可以接年老的父母进山养老，这不比我嫁了人后随夫君外任一年见不着你几回好?

她佯装不在意，谁图你养老，我在尚书府没什么嚼用，夫人也是个心善的，我就这般过着已经是我上等的福分。

娘在说谎，我闻到了她劣质香粉下眼泪的咸味儿。

五儿六儿也来相送我，她们的姨娘早逝，尚书府里的隐形暗箭明枪让她们炼就了外表强势、泼辣的性子，只有这样没了亲娘的孩子才能不受底下人暗自地磋磨。

四姐，你向来聪明，我们倒不担忧你选的这个去处，只是这一分别不知何时再见，心底总觉得空落落的。

这一世没有人再嫁给主母娘家的侄子，五妹妹依旧嫁给了新科进士，六妹妹许给了六皇子做侧妃，六皇子素来淡泊不站队，上一世也是安稳的结局。

我心底的一块大石头算是落下了，不枉我这几日有意无意地提起那混球吃花酒的事儿，让她们对那人生厌。

五妹妹，六妹妹，我没什么能帮你们的，只有一句嘱托，万事不如自己的身子强，将来你们都要生儿育女，多子多福固然在外人眼里看上去好，伤的却是自己的身子，请一定一定要保全自身。

六妹妹捂着帕子笑道，这话儿倒是离经叛道了，没有子嗣如何安身立命?

五妹妹若有所思，她与六妹妹相差不过一岁半，连续的生育导致了她们的姨娘生完六妹妹就断气了。

我拜别了尚书府，离开了这个不好也不坏的，它既没有好到让我永远眷恋，又没有坏到让我深恶痛绝。

就像会让庶女替嫁的主母也会在离别的时候给我塞一包饴糖。

就像上辈子哪怕再眼红我的皇后之位，也没有一个姐妹透露我是替嫁女。

一窝儿的雏鸟长大后总要各自再觅巢穴，有的飞向了金笼子，有的飞向了另一片山林。

没人能笃定地预判这群鸟儿的未来，或许金笼子里的鸟会失去羽翼，也或许山林里的鸟会风吹雨打。

6，

这一世与上一世是不一样的。

当我看到安公主时，我才恍然意识到这一点。

重来者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者。

这一世的安公主换人了，倘若只是她顶替原来的安公主，我并不会生出这般的恐惧与无助。

原来的安公主在这个世界消失了，现在的安公主是多出来的人。

她叫李嫖，嫖者勇捷轻柔。

上一世的安公主是一个极亲和的人，她一生几乎未出过霞山，也遵循着中立原则，不参与皇位争夺。

但这一世的安公主是一个野心家，这一点她并没有避讳我们四个。

她盯着我们的眼睛，那双黑白分明的丹凤眼里倒映着燃烧的火焰，浓烈得能够烧尽整片原野，我的人要完全忠于我，你们能否做到?

倘若不能，请诸位自归家去。

我心里一坠，这是掉进了狼窝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