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宫女与九千岁

幸好被旧人所救。

旧人是昔日里被我陷害的小太监，如今的九千岁。

一顶小轿把我抬入府。

夫人，您是十六姨娘。

我下意识对着冷峻淡漠的陆深怒喝，你敢背着我娶了十五个小妾?

又突然惊觉如今的身份，赶紧转了个弯，谄媚笑道。

——没根的人，就是强。

1

圣旨来的时候，哭声一片。

六皇子脸色灰白，我们十五房小妾更是肝肠寸断。

他只是没命了，我们还要苦苦地活着呢

九王府抄得痛快，听说是九千岁的命令，我们也是其中的一件物品，前头五姨娘卖了三十两，轮到我，大约能有五十两罢。

不过还没等我上台，就有人悄悄地将我带出了菜市口。

馥姑娘，有人买下您啦，别在这儿呆着了，快走吧

我有点惶恐地抬头，前头一顶朴素青布小轿，等着带我去往未知的人生。

还能怎么样呢?

我索性落落大方地走了过去，也没忘了给那内侍监行了个礼，好歹免了我一场羞辱，多谢。

没什么可怕的，我稳稳坐下。

从此多活一天，就多赚一天。

我馥郁奋力往上爬了一辈子，终究没有那个富贵命。

青布帘子落下来那一瞬间，我想起那个被我骗了银钱、被我陷害的小太监。

早知如此，我不如在宫内与他做对食，起码不愁吃喝，起码踏实活命——

我心里头默默念叨，陆深，下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

这辈子，就算了。

因为这辈子欠的有点多，还不起。

我想了一会，便又振奋了精神，理了理头发，拍了拍衣服，好歹看上去精神些。

人不能露怯，买我的人也不知是谁，但既然能安排小轿给我脸面，应该是大户人家，我体面礼貌些，以后日子应该不难过。

小轿稳稳落下，我深吸一口气。

没有什么可怕的我再次告诉自己，掀开轿帘。

外头没有青面獠牙，只有一个眉目清俊的小内监。

我有点懵，兜兜转转，怎么还在内务府?

他笑眯眯地，十六姨娘，您这边请。

我瞪大了眼，十六姨娘

这人得多虚啊

然后我又欢喜起来，虚点好虚点好啊

男人一虚，话就多，床上也就能少折腾点事儿，我也能少演些。

2

我从前名声不好，大家都知道我是个不安分的宫女。

我总想往上爬，不肯只当一个普通宫人。

自然，我这样的宫女是得不到主子喜欢的。

她们只喜欢安分的、沉默的、忠心耿耿的人。

于是我仍旧只是干着洒扫的活。

遇到陆深的时候，我正在默默地干着活，看见他留住脚步站了半天，还以为他也是来看我笑话的。

我狠狠擦了一把眼泪，扬起下巴，滚开我这次是没选上周嫔娘娘的侍女，那又如何

周嫔当着所有人的面，毫不留情地指着我的鼻子骂，这样一心想攀高枝的宫女，本宫可没那本事降得住，一脸狐媚子样，看了就厌烦

我的脸颊火辣辣的，还是忍住了辩驳的冲动。

可出来之后其他宫女，无论选上的还是没选上的，全都爆发出老鼠一样窸窸窣窣的笑，她就是馥郁啊。

听说上次想勾引皇上，衣服都脱了一半，幸好皇后娘娘及时发现。

好不安分的丫头哪个娘娘敢用呢

我忍住眼泪，只埋头往前走，回到耳房，大宫女们看见我就乐，呦，攀高枝儿的回来了，怎么，这次又没选上?

我不作声，只是默默走过去拿起什物，径直去干我的差事。

扫洒的活没人乐意干，都扔给了我，我为了求晚上能在这儿住得安生，便也就认了。

只是无人之处，还是忍不住掉眼泪。

专门来看我笑话的陆深更是让我心头一把火烧，我冷语讥讽，我瞧你的服制，也是个低等太监，就凭你也敢笑我?看你那畏畏缩缩的样子，哪个主子能眼瞎看上你啊你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说完，我狠狠地掼下手中的扫帚，眼泪夺眶而出。

其实我骂的不是他，是我自己。

陆深呆愣半晌，然后慢慢抬起脚步。

我以为他要走，心里倒是舒服了些，没料到他却走了过来，递过一块帕子。

我冷笑，一张帕子，你以为就能卖我的好了?

他讷讷道，不是。

我恶狠狠地接过，却发现那帕子里包了个肉馒头。

今日我瞧着你没去领饭，就替你领来了。

低等太监和宫女是一起吃饭的，零零总总共有百多来人，也不知道他怎么晓得我没去的。

我咬一口还带着热气的馒头，低声道，多谢你。

其实哪能替人领饭呢，这大约是他的那一份。

他声如蚊讷，我叫陆深。

我嗤笑，你几岁?怎么比我还矮?

他低头，十三岁。

我口气放缓了一些，比我还小两岁呢。

3

陆深常来找我，就算再迟钝的人也知道他的心思了。

我索性跟他说破，喂，你别想了，我是不会跟太监做对食的，我才不要一辈子做宫女呢。

他脸涨得通红，竭力分辨道，我、我没有那样想

我百无聊赖，随你。

他支支吾吾，我就是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你特别勇敢。

我听他这么说，倒是来了兴趣，真的?

他点点头，是，人人都想往上爬，只有你敢说。

我大乐，你这话说得我爱听她们一个个争风吃醋要当妃、贵妃，争得厉害着可到咱们这儿，就要咱们安分守己谁不是人啊谁不想过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呢

我第一次发现，陆深有一张雌雄莫辨的漂亮的脸，只是他之前一直垂着头，没人看得见。

我也是听过太监生冷不忌的传闻的，迟疑了一会，还是道: 不过咱们要卖，也得卖个最值钱的，可不能一点小恩小惠就舍出去了。

说完，又拿了一块他帕子里的绿豆糕。

他乐意送，我就大大方方地拿。

送了绿豆糕，又是桂花口脂，还有无数零零碎碎的小东西。

我可不会跟你做对食。我强调。

他老实点头: 我晓得。

不过我也习惯了他每次来跟我聊聊天，宫里也就他跟我能说得上几句。

宫里时间过得快，我的身段愈发有了玲珑的曲线，每次见陆深，都觉得他往上又窜了一窜。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来。

我有点惶然，该不是死了吧?

想了半日，还是花钱去打听了一番。

原来他不知为何得罪了大太监刘寿，被打了一顿，赶去文妃宫里伺候了。

文妃早失了宠，是个没前途的去处。

我咬咬牙，还是掏了积攒的银子买了伤药，拿了些干粮，偷偷去看了他一回。

他状态不大好，面色青白，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我赶紧把装了东西的包袱塞他怀里，我银子全给你花了，可要记得我的好

他惊愕地看着我，可我没等他说话就匆匆走了，听说六皇子到了成人的年纪，陛下要赏他几个宫女，我还要赶去探听。

4

十两。那太监似笑非笑，馥姑娘，您这样的品貌，要真去了，还怕选不上么

我咬牙不语。

要不是为陆深买药花了我二十两，我的钱早就够了

眼瞧着其他宫女对我冷眼相待，我知道她们是绝不会借给我的。

陆深自己更是没钱，他的钱早就被搜刮走了。

可我实在舍不得这个机会。

六皇子是皇帝宠爱的儿子，年轻俊秀，就算只是个开身的宫人，等他出宫开府也能捞个贵妾当当

我心里又气又急，就不该发那烂好心

我眼珠一转，对那太监甜甜一笑，我不去了。

不仅那太监惊异地看着我，一旁的宫女也都愕然，她转了性了?

那太监喋喋不休，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馥姑娘，万一选上了，您到时候多少个十两没有啊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没有十两，但不代表我就放弃了。

六皇子来给皇上请安那日，我正巧就在他必经之路上扫洒。

还未完全热起来的天，我却只穿了一件柳绿色的宫装，冷是冷了些，却俏生生地夺人眼。

我的身量这几年拔高不少，背后看上去也是摇曳生姿。

六皇子的行辇走到我面前，我盈盈下拜，奴婢参见六皇子。

我鼓起勇气抬起头，露出精心绘制的柔美妆面，笑容羞涩。

他好似对我起了兴趣，你叫什么名字?

我心跳如擂，软声道，奴婢是——

文妃娘娘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

我急忙冲口而出，奴婢名叫馥郁

可是六皇子已经没有在听我的话了，他赶紧下了轿辇，向声音的方向弯下腰去，文母妃万安。

我恨恨地看向那不长眼的宫人，若不是那声叫魂，六皇子便该记住我的名字了

陆深的表情不动如山，站在衣着素雅的文妃娘娘身后。

这段日子，她不显山不露水地复了宠，身边的大太监也换成了陆深。

陆深的个头如今比我高了一头半，常垂下的头也终于微微抬起，丹凤眼线条流畅精致，很得宫女们喜欢。

我暗暗冷笑，好好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5

陆深再找来的时候，只吃到了我的闭门羹。

他求了半日，阿郁，你开开门。

我烦不胜烦，一把拉开门，你还想怎么样?那日你分明是故意的断了我的青云路，你就好过了?

他脸色白了又红，我、我那日——

我冷冷地看着他，你要是以为留我在宫中，就总有一天跟你做对食，那你就打错主意了

他卑微地弯下腰，对不住，我真的没有那么想。

我伸出手，我给你买药花了一百两银子，还给我，以后我们两清了。

他嘴唇发颤，几乎哀求道，我给你钱，给你钱，不要两清好不好?

我一把抢过他的荷包，然后推开他，滚

他踉跄几步，我当着他的面狠狠关上了门。

又过了几日，赐给六皇子的宫女选出来了，其中并没有我。

陆深如今成了文妃娘娘身边的红人，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常来找我了。

我有些恹恹的，只觉得这日子没滋没味。

一日，刘寿找上了我。

馥郁姑娘的样貌，满宫里都是拔尖的，六皇子一定喜欢，怎么当初没选姑娘您呢?

我斜他一眼，刘公公说笑，奴婢哪有这样的福气啊。

他笑得两边的肉都抖，咱家宫里混这么多年，看得出姑娘是有福的。

他凑上来，上次的那几个宫女，六皇子都不喜欢呢，要是姑娘还有心气，咱家就托一把，要是就乐意在宫里头混个日子，嘿，就当咱家今日没找过您。

我精神一振，但又狐疑起来，刘公公一片好心，可惜奴婢没什么可以回报的。

他嘿嘿一笑，递过来一块碧玉，拿着这个去内务府，若有人问起，只说是陆深给你的。

我有点迟疑，但他幽幽又来一句，青云路走不走，端看你自己。

我心一横。

要不是当初陆深那声叫魂，我早就成了六皇子的开脸宫女了

如今，只当他欠我的吧

我接过玉佩，刘寿嘿嘿一笑，是个聪明的，亏谁都不能亏了自个儿啊

我那个时候不知道，一块玉佩，就差点让陆深没了命。

罪名不仅是私相授受，更是文妃试图往六皇子身边塞人的证据。

虽然最后文妃娘娘无事，但陆深被罚去了慎刑司，服刑完也再不能回到文妃身边做体面人。

我拿陆深的前途换了我自己的前途。

我拿他的命换我成了六皇子身边第房小妾。

可日子似乎也并没有我想象中美妙。

我日日关在府里，瞧着大家乌眼鸡一样地争，再听不到陆深的事。

原来哪里都是个笼子，哪里都没有自由。

夜深人静，我终究还是念叨，对不住。

6

直到被抄家，我才又呼吸到外头的空气。

那个小内监还在笑眯眯地告诉我，十六姨，您今后就住这儿。

我愣了愣，亭台楼阁，屋子精致华丽，我不敢置信地摸了摸酸枝木家具，给、给我住?

他笑，奴才先退下了。

我细细思忖，他一举一动都是宫中的态度，难不成买下我的是宫里的贵人?宗室的皇亲国戚?

我摸摸脸，有点怀疑。

这张脸算得上美，但也不至于到这种程度啊。

我晃了一圈，一个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

我吓得一哆嗦，赶紧行礼，奴婢见过主子

半晌没有回应。

我偷偷抬头瞟了一眼，然后又瞟了一眼，然后我猛地弹跳起来，陆陆陆陆——

我吓得口吃不清，你、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如同见了鬼一样打量他，甚至上手摸了摸，是温热的，不是鬼。

他一动不动，只任由我绕着他打转。

数年不见，他又拔高不少，从前不过高我一头，如今已然挺拔而舒展，气质斐然，不像太监，倒像养尊处优的王爷。

我突然福至心灵，你也是为这儿的主子办事的?

我急急地催促，你家主子喜欢什么样的?趁他还没来，你赶紧跟我说说，我若混得好了，你也能在后宅多一份助力不是?

他只是低头看着我，许久才做声，——你不问我，这些年可好?

这时候还唠这些做什么

我觉得他矫情得很，但还是匆匆道，我瞧你这身气度，就知道你一定好得很，倒是你，我都这样落魄了，你也不透露一句实话。

他沉默半晌，——他不喜欢你这样的。

我大惊，那他买我回来做什么?该不是有什么下流癖好吧?也是，他都收了十五房姨太了，大约也是个纵欲的，床上不知道要玩多少花样——

够了他面红耳赤地瞪着我，你——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一声唱喏打破静默，馥夫人，主子让我给您送东西来啦——

一串托着盘子扛着箱子的内监们鱼贯而入，看见我和陆深突然面色大变。

主子奴才不知道主子在这儿，实在该死

内监们纷纷跪下行礼，见过九千岁，千岁万安主子吉祥

站着的人只有两个。

我不是九千岁，也不是他们的主子。

所以——

我见鬼一般缓缓转头看向一旁沉默的陆深，脱口而出。

你娶了十五个小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