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弥留之际的我是谁

事先告诉各位，本文并没有什么血腥猎奇的内容。

我是个普通人，我妈也是，我们和你生活中遇到的人没什么不同。

但每一个普通人都可能在命运的裹挟下，变成野兽，走向杀戮。

1

我叫梅秋成，我妈叫付秀芹。

她出生于 1959 年，到她 7 岁上小学时，刚好是 1966 年。

她的学生时代基本没有学到知识。

这直接导致在 1976 年恢复高考之后，她连考三次，考到神经衰弱、常年失眠，也还是没能考上大学。

她想离开农村，她想去北京，想摆脱土里刨食的生活，她想过上一种体面、干净的城里人生活。

但她考不出去，她的家庭也给不了她任何托举。

她的父母生育有七个女儿和两个儿子，仅仅把这九个孩子健康养大，已经竭尽全力。

在对高考彻底死心后，她又尝试了很多工作。

进过工厂、卖过衣服、做过裁缝，最后才找到做民办老师这一条路。

做了三年民办老师后，她念了师范中专，从民办老师转成了国办老师，有了正式的教师编制。

也是在这时，她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爸梅长丰。

我爸是个容易知足的温吞男人，他不像我妈那么野心勃勃，一心只想着外面的世界。

他对于眼前的生活很满意，尤其是认识我妈之后，他就更加志得意满。

但我妈对和他结婚是有迟疑的。他是个好人，长得也算端正。可一旦结婚，就意味着在这里有了牵绊，从此怕是再难离开了。

最后让她下定决心和他结婚的原因，是得知他有个远房伯父是我们本地的县长，或许可以为她所用。

她心里也知道，他是她当时能找到的最优选。

婚后的第五年，她被提拔成了我们村小学的校长。但要正式上任，还需要去市里进行为期一年的管理培训。

她毫不犹豫地去了。

她在那一年的培训里遇到了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大约是有些才华的，他给了她许多爱情的幻觉，于是她就掉进去了，即便她知道他在老家有妻有子。

一年后，培训结束。那个男人和她在车站告别。

他说，他先回家安排安排。

他说，他会来接她。

他说，给他一点时间。

她含着眼泪点头，她看着他上了离去的大巴车，她知道她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是怀着孕回到老家、回到我爸身边的。

她没有隐瞒，直接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爸，跟他说可以离婚，她净身出户。

他们是在车来车往的 308 国道十字路口说的这件事。

那是个常出车祸的危险十字路口，货车、客车都从那里经过，开去各个城市里。

那也是他们恋爱时最常去散步的地方，仿佛看着那些远去的车子，人生也就有了希望。

他们两个坐在路边，看着那些轰然远去的车子，各有各的难过。

我爸就坐在夕阳里，烟抽了一根又一根，直到太阳彻底消失在地平线尽头。

我爸问她，离婚以后呢?

她说，把孩子生下来。

我爸说，那我陪你。

隔年的秋天，我出生了。

2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我妈是很可怕的。

只要她在家，家里的气氛总是很压抑。

她成了校长，工作很忙，她理所当然地把家里的一切都交给了我爸。

大到盖房置地，小到买菜做饭，当然，还有我，全都是我爸在管。

从小到大，都是我爸在带我。他带着我做好吃的，带着我出去玩，带着我去买书看，带着我钓鱼和游泳。

我童年里，不，我人生里唯一仅有的一点快乐，都和他有关。因为有他，我的童年才不至于全然是灰色的。

在当时，整个镇教学区，只有我妈一个女性校长。她压力很大，因此总是阴晴不定，我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就会引得她大发雷霆。

她不关心我的一切，除了我的学习成绩。

她不止一次向我强调，只有学习成绩好，才能考上大学，才能离开这里，才能去北京生活。

去北京，是她未能实现的理想，她希望我能替她实现。

我的小学生活是战战兢兢的，任何一次微小的失误，都可能给我带来灭顶之灾。

我记得有一回我数学考了 75 分，我吓得不敢回家，一直在外游荡到天黑才回去，直到不得不回才硬着头回去了。

一到家里，果然她正黑着脸等着我。见我进门，便抄起水杯，砸成碎片。

她是校长，她早就知道我这次只考了 75 分。她就是在等着这一刻。

她问我，为什么考这么差。

我说，粗心了。

她又说，怎么别人不粗心。

面对这种根本只是想要指责而非沟通的话语，我还能说什么，我什么都说不出口。

那一刻我只想死，死了就不用面对这种痛苦了。

我就在这种战战兢兢里度过了我的小学时代。

初中，我进了县城里的一所私立中学。虽是私立，但因为我成绩还算不错，奖学金基本覆盖了所有学杂费。

我在初中认识了同村另一条街的林绘。

林绘是个很自由的女生，一直在外念小学。

她成绩一般，喜欢读小说，也喜欢写小说。

初中一年级时，她就已经开始在发表小说，甚至获得了一些大大小小的文学比赛奖项。

她的爸妈对她的爱好也很支持，并不像我妈一样，认为读小说只是在浪费时间，更不要提写小说。

我很喜欢她，我说不好这喜欢是出于爱情，还是友情，青春期的喜欢就是单纯的喜欢、倾慕、想要靠近。

我常跟她聊天，听她讲松本清张的辛苦人生。

她说，正是因为松本清张体会过那些虽然艰苦但足够丰富的人生，他的小说才能写得那么深刻。

在我眼里，她就是最有魅力的那种人。

初三那年，她说她要休学一年，她要去打工、去旅行、去见识更广大的世界和更丰富的人生。

我震惊的并不是她的选择，而是她的爸妈居然也支持她这样做。

我想跟她一起去。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妈。

那段时间，她正在忙着我们村小学的新校舍修建，那些外地工人都是跑惯了江湖的老油条。因此，她很是焦头烂额。

她每天都在工地上灰头土脸地盯着进度，没什么时间再盯着我的学习。

她一开始还以为我在开玩笑，等她意识到我心意已决时，她才开始有些慌了。

她用了所有她想到的方法恐吓我。

比如，不给我钱。

比如，和我断绝关系。

比如，体力劳动是多么可怕、多么不体面的事情。

比如，不上学一辈子就完了。

我都不为所动，我并不是准备就此不上学，我只是想跟林绘一样，去看看人生有没有别的可能。

这当然是一种非常幼稚的探索，可当时的我意识不到这个。

当时的我，只觉得我被她控制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出口，我不想放过。

她见自己怎么都说不动我，干脆不再浪费口舌，直接把我锁在家里，不允许我出门。

村小学新校舍竣工那天，也是我和林绘约好一起出走的那天。我们约好在村西口碰面。

结果我被锁在家里，怎么也找不到逃出去的方法。

我妈那天很高兴，她请工人们喝酒，喝到很晚才回来。

或许是醉了吧，她竟然难得一见地向我吐露心声。

她说，她很爱我，她是为我好，她不希望我走上歪路，所以她才会把我锁在家里，希望我能自己想通。

那晚她喝了很多二锅头，二锅头的味道一直喷到我的脸上，那味道很臭。

我看着她在我面前吐了又吐，到底还是没能忍心就这样一走了之。

第二天，外面传来消息，林绘在村口等我等到深夜，被歹人强暴了。

她光着身体、遍体鳞伤跑进村里的画面，成了许多人的噩梦，也成了许多人的谈资。

3

听到这消息，我妈也慌了。

她说: 也不能怪我啊，我哪里知道她会遇到坏人，我只是不想你被她带坏……我只是不想让你走……谁知道……唉……

我说: 是，不怪你，怪我自己。

如果我能按时赴约，她就不会遇到歹人了。

就算遇到了，至少还有我能保护她。

我去林绘家找他，她家大门紧闭，无人应门。

没过多久，他们一家就搬走了，没人知道他们搬去了哪里。

警察调查我们村和周围村里所有男人的 DNA，没有一个能和歹徒留在林绘身上的体液匹配。

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得知林绘一家搬走后，我妈深深叹了一口气。

她说: 其实你们原本就不是一种人的。

我说: 能有什么不同。

她说: 你会念好高中、好大学，你会在北京拥有体面的工作和幸福的家庭。她不会，她会一辈子都活在漂泊无依里。

我说: 体面的工作、幸福的家庭，然后呢?

她就不说话了。

她说不出更多，是因为她也不知道更多。

她没有上过大学，没有去过北京。所有一切美好，皆出自她的想象。

我中考考得不错，进了我们市最好的高中: 邢台市市一中。这也是我最后一次体验当好学生的感觉。

进入高中后，我的成绩就只能勉强维持在中游了。

因为学校在市区，距离老家有两个小时的车程。我从初中时的两周回一次家，变成了一个月回一次家。

高中三年，我过得普普通通，不是最好的学生，也不是最差的。

我不是个多么聪明的人，小学初中还能靠着一点小聪明拿到成绩。现在即便是拼尽全力，也不可能再名列前茅了。

但这也挺好，没人看见我，也没人在乎我，除了必须每周给我妈打一次电话外，我对生活没什么不满意的。

2008 年，我参加了高考。

那年的河北高考出题很难，许多人考完数学都崩溃了，包括我在内。

不过，还好是考完了。

人生前面十年，一直紧紧绷着的一根弦，终于是松了下来。

考完的那天下午，我就把所有课本和笔记全都卖给了收废品的。

我不知道自己考得如何，但我绝不给自己留任何复读的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