翛然是玉京

我娘献祭而亡，我爹不要我。

十三叔说: 别怕，我护着你。

于是，我跟着他去北疆吃沙子。

后来，蛮族来犯，十三叔拼死御敌。

皇帝派来的老太监却下令——诛杀十三叔

我暗中操控蛊虫，士兵临阵倒戈。

老太监颤着手，点着城墙上一众士兵: 你们想造反不成?

我暗笑，造反算什么?

我还要弑父

1

万毒蛹里，一波波蛊虫自七窍钻入我的体内。

濒死之际，我跌入一双冰冷的手中: 别怕

睁眼，看见恶鬼面具崩裂，露出半张仙人脸。

我攥住他的衣襟: 你是谁?

裴长恭。

这名字真好听。

昏迷前，我只庆幸，人蛊的最后一步尚未完成。

……

神志比身体先苏醒，朦胧间听见一声叹息。

这孩子……生母已亡，圣上又不肯认，着实可怜。带回北疆吧。

王爷三思，瞧着漫山遍野的死人，怕是不祥。

苗疆十侗发生内乱，与皇嗣何干?追究起来，一个孩子我总还护得住。

马车飞驰，山路颠簸，我的心也被抛上了天，幸福得晕眩。

自有记忆起，娘便一边折磨我，一边说我是个孽种，不配被爱。

可现在，有人说要护着我。

2

南蛮到北疆好远。

我身子弱，不是吐就是昏睡。

为了方便照顾我，裴长恭买了个叫樱桃的小丫鬟。

沐浴时，我掐住她的脖子，低声威胁: 不准告诉任何人。

樱桃看着我胸前丑陋的疤，瑟瑟发抖地点头。

景色逐渐萧瑟，远远看到城池。

裴长恭屏退左右: 我们并无血缘，但带着你，总得有个说辞。以后，你便唤我十三叔吧。

我看着他，轻轻地点头。

他面露难色: 至于你的身世……

我打断他: 十三叔，你嫌弃我吗?

裴长恭怔住。

他摸了摸我的头: 不会。

我满心欢喜，扯住他的衣袖: 为我取个名字吧。

裴长恭的桃花眼颤了颤，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垂下头沉思片刻: 能变人间世，翛然是玉京。就叫玉京，可好?

我喜欢这名字，也喜欢北疆，因为裴长恭。

这一年，我九岁，他也不过十七。

裴长恭最好的年华里有我。

3

将军府的朱红大门前立着两只石狮，庄重又森然。

我忐忑地跟着裴长恭进府，心里盘算要如何行事才不会失了礼数。

谁承想，只几个小厮呆头呆脑地立在院子里。

我与樱桃对视，谁都不敢相信府上竟没有女眷。

裴长恭尴尬地搓了搓手: 我父母早逝，亦未娶妻，也不懂内宅的讲究。以后，你随意行事便好。

我悬着的心落下，扯住裴长恭的衣袖: 我要住你隔壁。

裴长恭挑眉一笑: 你会后悔的。

呵。

我只叫樱桃速速收拾。

次日清晨，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鸡还没打鸣，院子已经叮当作响。

我半懵地推窗，微光里裴长恭舞动长枪，身若游龙。

他带起的风吹进我的心。

我哪会后悔?

看都看不够

玉京，喜欢武艺吗?十三叔教你

呃

后悔了。

4

腊月，裴长恭宰了头肥猪。

我蹲在一旁，看他用松木熏腊肉。

裴长恭摆手赶我: 小馋猫，快闪开，仔细燎着头发。

我吸了吸烟气，满心欢喜: 十三叔，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一口?

裴长恭撇嘴: 挑食挑出边儿了，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我脱口而出: 我不嫁出去。

裴长恭瞪了我一眼: 整日胡说，书读完了?

我默了下，央求: 过几日，你又要出征，我想多与你待会儿。

裴长恭挠挠头: 养闺女真好，知道亲人。

我气得跳脚: 你才大我岁。

裴长恭笑了: 好好好，不是闺女。

我闷住。

三年来，燎原城人人都知，定北王对玉京小侄女说不出半个不字。

可我心里却升腾起别的什么期盼。

说不清道不明。

5

裴长恭皱着眉，在书房议事。

我在门外来回踱步，不时贴耳倾听。

最近，北疆各族有勾连之势，这是要闹起来了。

正思量时，房门打开，将领们鱼贯而出。

见了我，这些叔伯兄长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我心里一沉，紧走几步，看见裴长恭正坐在椅子上捏眉头。

我能不能随军?

此前的小冲突，他带我上过一次阵。

不过，那次纯粹是想吓唬我，消了我做他亲卫的心思。

裴长恭疲惫地抬眼: 玉京，你在身边会让我分神。

我的额筋扯了一下，心里赫然。

他从未如此凝重过，这次怕是真正的大战。

我缄口，走上前按住他的太阳穴，轻揉起来。

十三叔有头疾，严重时影响行动。

见他舒缓，我知他又要看北疆图了，便退了出来。

回到自己的屋，樱桃为我端上一杯热茶。

我对着氤氲的水汽发了一会儿呆，才开口: 近日的战报与京城来信帮我收拢来。

樱桃笑了一下，指着书桌说: 早准备好了。

我看过去，竟堆成个小山。

忍不住扶额，顺手点了一下樱桃的额头，表示满意。

看了半晌，并未察觉出不妥，可这心就是不踏实。

风雨欲来。

6

第二日，燎原城的气氛紧张起来。

各门守军都在布防，老百姓行色匆匆。

我骑着马，在城中街巷四处游走。

裴长恭出城迎敌，我便为他守好后方。

玉京，今儿又要整什么花活啊?

一声爽朗的男声在背后响起，不用回头都知是镇北军的副将李云。

我轻扯马缰，半调过身子，向他灿烂一笑: 李叔，我闷着无事，四处转转。

李云大步走过来，压低声音: 这几日，城里进了些生面孔，不安全。

我傲娇地抬头: 谁敢?

李云笑嘻嘻地看着我: 你啊，真是被将军宠坏了。

我夹紧马，边跑边说: 敢在燎原城撒野，那就是找死。

转过街角，我停住思忖: 到底是哪方势力?

裴长恭是异姓王，早被京城一众达官显贵嫉恨。

北疆蛮族被镇北军按着打，更是不共戴天。

只是，这些都是明枪，只怕还藏着暗箭。

我能想到，裴长恭会想不到?

果然，刚进府，他便差人叫我去书房。

推开门，裴长恭一袭白衣立在北疆图前，像个清贵的儒生。

听见响动，他转身，笑得灿烂: 玉京，过来。

我心头一紧，不知为何近日见他总觉别扭，既想亲密又想远离。

为遮掩这种情绪，我并未像以前一样冲到他身侧。

裴长恭有些茫然，清咳一声，方才开口: 这次应是决战了，燎原城也不安全。你不是一直想去江南看看吗?趁着这次机会，你且去游历半载。

完了。

他这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7

裴长恭，你不要我了?

我感觉全身的血都在沸腾。

这是我第一次直唤其名，他怔了片刻。

玉京，十三叔不想你有事。

我看着他躲闪的目光，心如刀割。

他在心虚，便是应了我的猜测。

我急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 我可以替你守城。

裴长恭的瞳孔颤了颤，转瞬苦笑道: 你还小。

这话像把锥子，戳散了我满腔的志气。

是啊，我太弱了，保护不了我的将军。

我慢慢抽回手，沉默半晌，轻声说: 我听你的，十三叔。

裴长恭摸了摸我的头，轻笑道: 你明春回来，北疆便彻底安稳了。

可那时，我还能见到他吗?

我不禁抬头看他，那张玉面掩着不舍。

上千个日夜相守，我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分离。

体内的蛊虫无数次想噬主，我都因心有所念而爆发出强大的反制力。

他带我出地狱，予我温情与尊荣。

如今，他身陷险境，我如何能苟且偷生?

我绝不能让他有闪失，哪怕豁出性命。

8

裴长恭想让我早些离开。

我垂泪，扑进他怀里。

他顿了顿，叹了一口气: 那便多留几日吧。

我抱紧他，不想放手。

有什么情绪浓烈起来，甜蜜而忧伤。

他拍拍我的头，轻嗔: 怎么越大越黏人?

我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说: 十三叔，打完这场仗，你便挂印吧。

他身子一僵，久久无言。

自古名臣良将，哪有什么功成身退?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我想，也许从他拿起枪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不得好死的准备。

可我偏要与这世道争上一争。

因为，我是人蛊。

我娘在炼制我的时候说: 若成，你可杀千军万马。

她想让我成为苗疆的利刃，颠覆我那牲口爹的王朝。

若不是裴长恭打断仪式，只怕已如她所愿。

每每想起她不停将蛊虫种进我身体里的折磨，我都恨之入骨。

如今，我倒是要感谢她。

感谢她为我铺就了一条拯救裴长恭的路。

9

每日，我都赖在裴长恭身侧，任他如何撵也不肯走。

他只好放任，专心排兵布阵。

我默默记下城中布防，心中盘算自己的计划。

李云被任命为守城之将，他脸红脖子粗地拒绝。

他与裴长恭年龄相仿，出身平平，指望靠军功出人头地。

裴长恭温和而坚定地驳回，李云气得摔门而出。

看着裴长恭微皱的眉，我有些惶恐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他若有所思: 玉京，这几日便走吧。

我点点头，笑着说: 十三叔，我想吃你做的饭。

他诸事缠身，每日连睡眠时间都不够，却还是宠溺地点头。

小厨房烟雾缭绕，裴长恭玉手翻飞，摘菜切肉，煎炒烹炸。

我蹲在灶台添柴，托着下巴看他忙。

我刚来北疆时，吃不惯府中惯常的饮食。

裴长恭便亲自下厨，换着花样为我做家乡风味。

但三年里，他连女红都不让我碰，厨房重地更是不准进。

他总说: 玉京，你是这天下最矜贵的女子，不可拘泥内宅。

可我娘明明说我有世间最肮脏的血脉，注定不得好死。

发什么呆?

裴长恭一边擦手，一边歪头唤我。

我忙撑出灿烂的笑: 十三叔，你为什么对我这般好?

他瞪了我一眼: 这能有什么原因?我喜欢玉京啊。

轰隆一声，心里有什么坍塌了。

10

裴长恭破天荒地为我倒了一杯酒。

玉京以后就是大姑娘了。

可他从前明明说，女子及笄才算成人。

他是觉得等不到我长大了。

心被豁开一道口子，隐在血脉的蛊虫蠢蠢欲动。

我假意不察，举杯高呼: 干杯。

一饮而尽，火辣辣地疼。

裴长恭瞪大眼睛，紧张地看着我。

我只憋了一息，便忍不住哀嚎起来。

裴长恭笑得颤抖，忙不迭地喂我喝茶。

我边咳边笑，笑出了眼泪。

裴长恭指腹划过我的眼，一滴泪落进他的手。

满室光辉，却照不亮他的脸。

我赶忙无理取闹: 都怪你。

他沉了一瞬，又变成了那个朗月清风的十三叔: 好，自罚三杯。

自今日起，我有了与他推杯换盏的资格。

那么，我便可以再进一步吧?

初次喝酒，自是不胜。

几杯下肚，我那怂人胆便被撑大了: 裴长恭，你会娶妻吗?

他拿筷子敲了一下我的头，半晌落寞地笑: 回京便娶。

我心里一紧，抓住他的手: 娶谁?

叶安澜。

她是谁?

锦华县主，与我有婚约之人。

大脑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