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青云中

如今沦落到了一两银子便可接待一名恩客的地步。

老鸨找上门来的时候，眼睛贪婪地看着我。

念秋，让你女儿跟着我吧，假以时日，她也会成为炙手可热的花魁。

我娘赶走老鸨，送我上京城。

宋克，到京城寻你爹去吧，如果他还认你的话。

我以为是我娘让我逃离了污浊之地，没想到是被她推到了另一个炼狱。

直到那个看不起我的落魄小官，不远万里来寻我。

来我身边，从此不入泥潭。

1

我叫宋克。

我娘说我出生就是来克她的，所以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我有记忆起，就一直跟我娘住在烟花巷的巷尾。

对了，烟花巷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不过是男人寻花问柳的好去处罢了。

而且还是一些下九流男人的心头好。

无他，便宜。

取名烟花巷，更不是因为像烟花绚烂热闹。

而是所有来到烟花巷的女子，最后的生命，都会像烟花一样短暂。

这不，我刚拎着我娘的脏衣服来到烟花巷边上的小河道浣洗。

河道中央就浮起了一具光溜的女尸。

我已经见怪不怪了。

烟花巷的这个河道，一个月最少也得捞出来不下十具的尸首。

我面无表情的拎着衣服，就蹲在了河道边洗衣。

看着骂咧咧的官差来收尸。

得嘞，又死一个，这月都第五个了。

从前这河道尸首是无人管的，顶多是船夫捞上岸，然后丢后山坟堆去。

但自从这城里有个从京城下来的官儿，这河道的尸首，何时死，因何死，都是要弄个明明白白的。

烟花巷也因为命案多，入了这官儿的视线里。

我拎着衣服回去的时候，我娘的屋头刚走出来一个男的。

他的裤腰带都没拴好。

从我身边过的时候，男人还有意无意的擦过我的手臂。

戏谑的上下瞧我。

老美人生的小美人，嘿嘿……

我娘吼了我一声。

干什么回来这么早衣服是不是没给我洗干净

我娘累得趴在窗边上，半探出身子骂我。

而我冷漠的晒完衣，回了柴房里。

我是住在柴房的，因为我娘说，我是贱命，配不上好住所。

我的漠然激怒了我娘，我娘从屋子里跑出来。

衣衫尚且不整，就巴掌往我脸上招呼。

你这个克星，白吃我的不说，是不是还想要抢老娘的生意?

我口中被打出了血腥气，一言不发。

我娘更加起劲。

宋克，你可不要以为我老了，我再不济，也曾经是名动一方的花魁

我娘没有客人的时候，就酗酒，身子也亏空的差不多了，就更接不到什么好的客人。

她更加害怕往后连一个恩客都没有。

甚至还害怕我抢了她的客人。

她直接抄起边上的竹条往我身上抽。

看我把你皮肤打烂，你还能勾搭别人不

我娘把我身上打得没有好肉才讪讪离开。

而我奄奄一息的爬起来，偷偷掰开柴火堆里，我藏起来的碎银子，踉跄往外头走。

我感觉自己要被打死了。

我得找个郎中。

还没等走出巷子，我就撞上了一个人。

我眼睛模糊了，只最后昏过去迷蒙的听到了一句。

这丫头胆子大，连知县大人也敢讹……

2

知县大人，之前照顾您起居的李阿婆，老家媳妇生了，要回去带孙了，您看，我再给您找一个?

嗯。

我醒来的时候，入目就是一个清贵的男子，腰背笔挺，坐在四方椅子上看书。

我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就对上了男子漠然冰冷的眼神。

那人的气质，跟我在烟花巷看过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

他就是来了大半年的知县大人。

我在河道浣洗的时候，远远看过他一眼。

听闻他曾经也是在京城当大官的，只是不知道怎么被贬到了我们这个小地方来。

我观察了他好一会儿，直到他侧过头来瞧我，语气漠然。

我让大夫给你瞧过了，无大碍，你拿了这桌上的金疮药，就走了吧。

我慢慢的爬起来，往门口挪过去。

在即将跨过门槛的时候，我转身扑通跪地。

知县大人，您要为我做主。

知县凝眉。

你慢慢说。

我将我娘如何打我的事情一一说来。

最后在门外的老状师听不下去，想要给我劝走。

我跟老状师是相熟的。

在我每次被我娘打得奄奄一息，我都来衙门。

我娘会消停一段时间。

但下一次，是更重的毒打。

老状师无可奈何。

自古女子的命，就是不值钱。

更不要说，烟花巷出来的人。

老状师虽然眼中有几分对我的怜悯，但更多的，是要我认命。

而这个新的知县，让我觉得，或许，我有两分希望。

毕竟他都愿意为那些淹死在河道的无名女尸做主了。

只是下一刻，他的话也让我浑身如坠冰窖。

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不是本官的分内之事。

好一个清官难断家务事?难道也要我变成了那河道的无名女尸，知县大人才肯愿意为我做主?

我眼中的一点期冀荡然无存。

我感觉糟透了。

前一刻唯唯诺诺的我，下一刻就从地上撑起来。

指着这个知县的鼻子骂，不过也是草包知县一个

老状师当即吓得脸青，给我赶了出去。

老状师动作麻利，但我知道，更多的是想保我一条狗命。

他推我出去。

你就不要想了，好好蜷在烟花巷，安静的过活，也少挨你娘一顿打。

我转身的时候，就看到了我娘刚从脂粉铺子出来，手上提着的是最低廉的香脂。

老状师也看到了。

他摇头。

而我知道，我完了。

回了烟花巷，不等进屋，我娘就在巷口当众打我。

这里的人，多的是漠然。

好呀，还敢去衙门告状?你看看有没人给你做主

我被打得钻心的痛。

余光扫到了那个河道。

我也不想认命的。

但身上确实火辣辣的痛。

我脑子什么都不想了，一跃跳进那条河道。

水淹没了我的鼻，我想着，下辈子，一定投个好胎。

不到这烟花巷。

不投这凡人胎。

3

再次睁眼，不是阴曹地府。

眼前也不是判官。

而是那个虚伪知县。

我对他没有好脸色。

而知县大人貌似也不在乎。

幸好，因为河道死尸太多，我已经加派人搜寻河道，不要再徒增枉命，倒是救了你一命。

我哼了一声。

反正我回到烟花巷，还是会被我娘打死的。

早晚的事。

知县一言未发。

而我踉跄的爬下榻，再一次跨过门槛的时候。

知县开口了。

我身边缺个做活儿的……

我身形一顿，但失望的次数多了，已然让我害怕。

知县若有似无的一声轻叹。

清官难断家务事，但，你要是做了本官府上的人，本官也不会平白让你被人打死。

我嘴唇轻颤。

好半晌也只憋出了一句，我什么都可以干……

而知县大人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看我的时候，浮现了鄙夷。

我只是留你做活儿，你要是生出其他心思，就滚回你的烟花巷。

我不是……

知县不等我的话说完，扬长而去。

经过我身边的时候，还刻意轻拂了衣袖，恍若我是什么脏物一般。

罢了，我是烟花巷出来的。

身上扣着的，是一辈子的脏污。

而如今得已苟活，是万幸。

更不会想要跟知县大人攀上点什么。

我留在了府里做活儿。

而府上的老管家给我分了个屋子。

我的眼睛瞪大。

我从来没有住过这么干净的屋子。

这是我住的地方?

老管家点点头。

在知县大人身边干活，没什么规矩，只一条，心思干净。

老管家似乎提前知道了，我是烟花巷来的人。

看我的眼神，也带着淡淡的警示。

我喉咙梗着回了一句，知道了。

老管家走的时候还嘀咕了一句。

知县大人仁善啊……

我知道，府上人是嫌我脏的。

而府上人以为知县大人愿意收留我，是因为可怜我。

但我知道，不是这样的。

知县大人是惧怕我。

准确来说，是惧怕我的这张嘴。

因为我知道知县大人的秘密。

4

夜里，我闭着眼睛。

半梦半醒间，感觉脖颈处缠着什么东西。

让我逐渐喘不过气来。

我猛地睁开眼，对上了知县大人那双黑沉的眼睛。

他的手冰凉，死死摁在我脖子上。

知县大人，你这是……咳咳……做什么?

张端的眼神像是暗夜鬼魅。

宋克，好久不见……

是了，我跟张端，也就知县大人，是旧识。

张端也曾经和我一样，蜷住在烟花巷。

他的身份跟我差不多，只不过张端的运气比我好。

张端有个进了宫的太监舅舅，在宫里混出了名堂，回了这烟花巷，把张端娘俩接去了京城。

这么多年过去，成功摆脱烟花巷这鬼地方的。

我只知道这一个，就是张端。

而我早就认出了张端。

张端也认出了我。

只是他没有想要跟我这个低贱的旧识相认的准备。

但那天，我在被我娘打后，大庭广众倒在了张端面前。

附在张端耳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救我，不然我就让这城中人知道，知县大人也出身这烟花巷……

张端出于名声，还是救我了。

而此刻，他来杀人灭口了。

我的眼睛露出了慌张。

张端嘴角戏谑的笑。

宋克，你在害怕?你亦然跳入那河道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怕?

张端明明是嘲弄，但那眼底，总让我感觉藏着一丝悲伤。

怎么不怕?但我知道，我不会死。

我每日在河道浣洗衣物，但也数着过往的捞尸船。

什么时辰，船行到何处，我早就在脑海中记得牢牢的。

张端猛地松开了手。

你就算准了我会救你……

张端低声呢喃。

而我目光笃定。

是。

我话音刚落地，张端就慌不择路的逃走了。

而我摸着脖颈上尚存的痛感。

慢慢的吐了一口气出来。

我何尝不是再赌，赌张端跟儿时记忆一样。

5

第二日，我早早就起了，去给张端送吃食。

而张端扫了一眼，我端着碗的手。

我不吃……不饿。

哪里是不饿，不过是嫌弃我罢了。

张端看着我低垂的眉眼。

最后像是寒暄，又像是无意提起。

在烟花巷，这些年可还好?

知县大人难道不是最知道烟花巷什么地方的人?

奴婢倒是想问一句，知县大人在京城，过得可还惬意?

张端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很久才低声回道。

阿可，你在怨我……

一声阿可，我的眼泪就滑落了下来。

记忆回到了儿时，一个老旧学堂外头。

张端趴在墙边偷听学堂里的老夫子授课。

而我因为只有张端这一个伙伴。

哪怕觉得趴墙角无聊，我也总是跟在张端屁股后头。

我扯了扯张端的袖子。

怎么这老夫子讲课这么啰嗦，我饿了……

我撅着个嘴。

张端抽空回头看我一眼。

最后无可奈何地从怀中掏出一块饼递给我。

摸摸我的头。

乖乖的。

饼是凉的，但对我来说，已是山珍。

回去的路上，张端侧头看了我一眼。

我觉得宋克这名字不好听。

张端一路念着我的名字，最后快送我到家门口时，一拍脑袋。

克、可，宋可……这名字不错。

可怜的可?

张端苦笑，温柔可人的可。

可我不温柔啊……

张端笑笑不说话，不管了，以后我就叫你阿可。

……

此刻尘封的回忆袭来，砸得我头晕目眩。

知县大人，你既然嫌我，现在又是演给谁看?

我端着碗，快步离开了。

这一次，换我慌了。

之后送去给张端的饭食，我再也没有碰过。

只夜晚，张端会喊我过去，给他研墨。

这下不嫌弃我碰过的东西脏了?

张端又是一副苦脸。

我没有嫌你。

没有嫌我，但我碰过的饭食，是不吃的。

没有嫌我，不会来了大半年，却不来见我。

没有嫌我，但不肯认我……这个旧识。

我的眼泪轻轻淌过。

张端犹豫了一会儿，抬起衣袖又放下。

我知道，我的眼泪都是脏的，你现在身份不同了……

阿可

张端的一声呵止，把我吓得不轻。

我住了嘴，无声泪流。

最后张端抬起衣袖，抹了抹我的眼泪。

我躲闪开，你不是嫌我脏……

阿可，我有婚约了。

我的声音吞没在暗夜里，无声无息的被湮灭了。

连同我那见不得光的小心思。

我踉跄的回了屋子。

脑海里，是幼时张端被飞黄腾达的太监舅舅带上马车的场景。

张端在临走前，塞给了我他积攒的所有碎银子。

阿可，等我混点名堂出来，我回来带你离开烟花巷。

离开烟花巷，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

如今张端回来，确实带我脱离苦海。

但是一句有婚约了又像是把我推进了另一个深渊。

我骨子的傲气，本不该允许我说出下面的话的。

我嘴唇张合几次，最后还是败了。

张端，你说过要带我逃离烟花巷的。

不管是留在你身边做奴仆，还是……做妾，你总该兑现诺言的。

6

张端这几日面露苦恼。

我知道我让他为难了。

因为我打听到了，与张端有婚约的那个女子，是出自京城大户人家的。

而张端因为在朝廷上出言不慎，顶撞了皇帝，才被贬到了我们这小地方。

本该是死罪的，但张端那个身居高位的太监舅舅，跟缔结婚约的世家，齐齐保住了他。

张端总是要回去京城的。

我给张端送去洗脚水的时候，他伏案不知写些什么。

我没有凑近去看，但是张端却先慌了神。

以至于墨水都滴染了宣纸。

你怎走路无声?

怕不是，我来得不是时候?

张端把纸一合。

往后这些活，就不要你做了。

我静默无声，等着张端后面的话。

张端似乎是喟叹了一声。

阿可，我总归是要回京城的。

要是往后我回去了，这处宅子，就留给你了。

我的心头像是遭了一记重锤。

这是要拿一处宅子给我打发了?

这下换张端无话了。

但确实是我空有期许。

张端当年说的，带我离开烟花巷，也确实做到了。

阿可，这不是打发，只是想你重新开始生活……

张端眼中少见的出现了几抹慌张。

反倒是我先笑了。

我开个玩笑罢了，白给我宅子，不用做个洒扫丫头，也不用屈居人下，倒是因为你，我过上了梦里都不敢想的日子了。

张端似乎在打量我话中真假。

我撇开话题。

你要回京城去了是吗?

嗯。

我眼中忍不住悬着泪。

但其实心中已然知足。

感谢知县大人。

我跪地，对着张端重重一拜，随后起身离开。

跨过门槛时候，张端才说。

你我情谊，何须如此大礼。

对我来说，帮我离开烟花巷，无异于生养之恩。

此后几天，张端不找我，我也不故意在他眼前晃。

直到张端踏上了回京城的路。

天上开始飘起了细雨丝。

慢慢地雨变得瓢泼，糊了视野。

马车遥遥，再无相见之期。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