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落

这天，朋友告诉我，陆景潮偷偷准备了一场告白。

我对着镜子再三确认自己的妆容和衣着，忐忑赴约。

陆景潮在起哄声中向我走来，牵起我身旁的女孩介绍:

认识一下，我女朋友。

1

话音刚落，原本嘈杂的起哄声霎时安静下来。

几乎是同时，所有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意外，又或是期待落空，发出疑惑的: 啊??

啊什么啊?陆景潮微微皱眉，又强调了一遍:

苏橙，大一艺术系的。

以后大家一起玩。

陆景潮的好兄弟江路低声呢喃: 我还以为是楚意……

此时被提及，我很尴尬，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毕竟来这里之前，我做了足了心理准备，腹稿也打了好几遍。

可我没想过，这场戏的主角不是我时，我该怎么办。

楚意……是谁?苏橙眨巴着眼睛，疑惑地接话。

江路堪堪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慌忙找补，却又支支吾吾的没组织好一句完整的语言。

陆景潮朝我扬了扬下巴，坦坦荡荡地跟她介绍我:

喏，这就是林楚意。

我没空时，你可以找她玩，她整天都很闲。

苏橙凑近我，大大咧咧地打招呼:

很高兴认识你，叫我橙子就好。

她笑起来时，嘴角的两颗梨涡若隐若现，明媚得让人挪不开眼。

我用力眨了眨酸得要命的眼睛笑着回应，力所能及地让自己平复情绪，可说出来的话还是是带了一丝不易察觉到颤抖。

大抵是我笑得太难看了，江路有些担心:

楚意，你没事吧，脸色怎么这么白?

注意力又回到我身上。

可此时的我不适合被曝光在探究之下，我该在暗无天日的阴沟里窥见天光。

似乎只有这样，我才不至于全军溃败。

极力想措辞时，无意间对上陆景潮深情潋滟的眸子。

他在担心我吗?

他会在意吗?

可站在他身旁的苏橙，他今天郑重介绍的女孩。

才是正正经经，该被他担心在意的人。

我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逼自己承认事实，慌乱地解释:

今天出门急，没打腮红。

苏橙笑了起来，没有任何的恶意。

我却心虚得无法直视她的眼睛。

至少。

他们是今天才官宣的。

我待不下去了，猛地起身:

你们先玩，我去趟洗手间。

几乎是逃跑般的狼狈不堪。

2

卫生间里。

我看着镜子里精心打扮的自己。

浅蓝色的紧身小长裙贴合着肌肤，身形婀娜。

怎么看，怎么美。

怎么会不好看呢?

从朋友那得知陆景潮准备告白的消息起，我便开始收拾自己。

从头到脚，每一根发丝都是精心打理过的。

戴不进的美瞳，贴不好的假睫毛，画不好的眼线……

我不厌其烦地试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完美地呈现自己。

甚至，从中午到现在都没有吃饭，只敢喝水，生怕穿紧身裙收不住小肚子。

好友群里的信息此刻响个不停。

都是问陆景潮关于苏橙的。

面对轮番轰炸的问题。

陆景潮是这样回复的: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喜欢就告白了呗。

她情我愿的，有什么问题?

我盯着屏幕的这句话，突然笑出声。

眼泪却猝不及地落下。

原来他的喜欢是这样的直纾心意。

认识这么久，我好像，并不了解他。

3

你和楚意怎么回事?

我在回廊上吹风平复情绪，听见身后的动静。

是陆景潮和他的兄弟江路，他们在讨论我。

在我犹豫着要不要出声时，陆景潮低磁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清晰:

跟她有什么关系?

我看过去，只见他倚着墙点了一根烟。

江路表情有些空白，又问了一句:

我还以为你喜欢的是她，又是给她唱歌，又是送礼物的。

她心情不好，你便连夜开车带她去海边看日出。

我没记错的话，今年情人节你们是一起过的吧。

陆景潮听不下去了，叫停江路:

以后不要再说这些了，我怕苏橙误会。

几乎是同时地，我不小心踩到了些什么，发出不小的动静。

原本还在争论的声音归于平静，有脚步声朝我的方向走来。

我喉咙发紧，心提到了嗓子眼。

江路低喝: 谁在哪

接着是陆景潮低声的哼笑: 搁这演谍战呢?店家养了不少猫。

脚步声停下，外面一阵窸窣，然后归于平静。

我又站了一会儿，确保没人了才出去，却和转角处熟悉的身影撞个满怀。

是陆景潮。

微弱的指示灯映着他半张脸，看不出情绪。

他似乎并不意外我在这里，像是猜出我心中所问，他语气很淡地解释:

你用的香水，是我送你的。

所以，他早就知道我在这里了。

那些话，是说给我听的。

是提醒，也是告诫。

我忍不住质问，指尖死死掐进皮肉里。

那我算什么?

陆景潮愣了愣，旋即失笑。

楚意，我一直觉得，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如果哪里让你误会了，我道歉。

4

我垂下眼，盯着自己的鞋尖。

裸粉色的华伦天奴细跟，是他送给我的情人节礼物。

哦，不。

应该说，是刚好在情人节送我的礼物。

而我穿着这双极其难穿的鞋，在情人节当天，和他一起吃了饭，又陪他去私人影院看了一场电影。

那晚我脚后跟都磨破皮了。

他一边笑我娇气，一边仔细给我处理擦伤，手法并不温柔。

我下意识抓他，新做的美甲在他的手臂上留了几道红痕。

最后，我实在走不动，是他背着我回去的。

他感叹:

林楚意，你怎么这么容易受伤呢?

要是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啊。

我伏在他的背上，小声呢喃:

那你下次保护好我，我最怕疼了。

他低声哼笑，嗯了一声说:

行，不止下次，下下次，一辈子都行。

他郑重地许下的一辈子。

原来，指的是朋友。

绵密的苦涩从心底蔓延至舌尖，我想说些什么反驳，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在干嘛呢?

苏橙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她从阴影处走出来。

你怎么来了?

感冒还没好就到处乱跑，又感冒了有你好受的。

陆景潮皱起眉，轻声责备的同时，脱下外套披在苏橙身上。

有你在，我才不怕呢。

苏橙娇嗔了一句，像是刚发现我在这里，有些不好意思:

学姐也在这啊，让你见笑了。

他就这样，我一点小事，他就紧张得不成样子。

好了。陆景潮打断她:

回去再聊吧，别着凉了。

我站在原地，没有挪步的打算，看着两人的远去的背影。

过道的风徐徐吹过，我清晰地听见他们的嬉闹。

你那女兄弟看起来快哭了，你不哄哄?

有病，你让自己的男朋友去哄别人?

是我太惯着你了，今晚别求饶。

不要嘛，我错啦。

……

明明是夏天，我却觉得浑身冰凉。

5

我打车回了宿舍。

肚子不甘心地咕咕叫着，明明很饿，但我吃不下任何的东西。

简单洗漱后，拿起手机，回了几条关心我中场离开的问候。

而被我置顶的陆景潮的聊天框，静悄悄的。

我点进去，最新的消息是昨晚我给他发的晚安。

他没回我。

我该预料到的。

陆景潮这段时间对我冷冷淡淡。

我以为他忙着毕业的事，原来是他忙着追喜欢的女孩。

他朋友圈更新了动态，是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苏橙抱着花笑得很开心。

配文是: 你从我身边经过是橘子味。

我自虐般，看了又看。

到最后，将他的置顶取消。

这晚，我睡得并不安稳。

恍惚间，梦到很久以前的事。

大一下学期，我爸妈正式领证离婚。

我睡不着，心口闷得难受，忍不住给陆景潮发消息:

睡了吗?可以陪我聊聊天吗?

那天，他很久才回我，发来两个字:

下来。

我又惊又喜地从阳台探头。

他靠着车门，我们隔空对视，他的笑猝不及防撞进我的心里。

我们去了海边，等待着日出。

他找了个背风的地方生了一小堆火。

我们隔着乱蹿的火苗，面对面地坐着。

海浪一下一下地拍着岸边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的村庄偶有几声狗吠传来，而眼下的柴火燃烧时发出一跳一跳的爆裂音。

杂乱的声音汇在一起，意外的和谐、平静。

月色淡淡，心底一片柔软。

陆景潮捏着我的下颌抬起，吻了下来。

好像是从那天起，我们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

我开始期待，关于他的一切消息。

他在哪里?

又在做什么?

频繁地聊天。

频繁地见面。

频繁地，他捏着我的脸问:

早，昨晚有想我吗?

他对我的事，比任何人都要上心。

共友难免调侃:

你俩是不是偷偷谈上了。

每每这个时候，他都一笑置之。

我以为，这是心照不宣的默认。

我们牵过手，拥过抱，接过吻。

可他说，我们只是朋友。

6

我是在半夜被手机铃声吵醒的。

迷糊间，我点了接听。

是陆景潮。

你在哪，来接我回家。

他的声音很哑，应该是醉了。

他说的家，指的是他校外的公寓。

好几次我们一起出去玩，回来太晚了，他便哄我留下来过夜。

时间久了，我也以为那是我们的小家。

每每他喝醉了，要我去接他回家。

我都无比庆幸身边有他。

从前几度崩溃的夜晚，是他陪着我，一下一下地顺着我的背，说我是最勇敢的女孩。

平心而论，他对我真的挺好的，我做不到，对他恶语相向。

所以，我轻轻吸了口气，回他:

你打错人了，我不是你的女朋友。

我们之间也没有，所谓的家。

对面一阵杂音，我准备挂掉电话，听见他问:

楚安是谁?

他的声音愤怒中似乎带了几分委屈。

我没反应过来，电话那头传来苏橙的声音:

你喝醉了，说什么胡话呢。

好了好了，别闹了。

我带你回家，回我们的家。

电话被挂断了，只剩下机械的忙音。

我放下手机，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楚安。

是我从前给自己取的网名。

7

我是在高二时，发现我爸外面有人了。

那天我生日，我爸中途走了。

他说是去加班，其实是去医院了。

我的小号加了我爸的秘书。

她在朋友圈晒了一份怀孕报告，以及一张她和我爸的红底合照。

我妈知道后，整宿整宿地哭，将自己关在房间内哭、抱着我哭。

某个深夜，她呆呆地看着我说:

你为什么不是个儿子。

再之后，他们达成协议，说等我顺利高考完，他们再去离婚。

高三那年，我的生活里只剩下他们永无休止的争吵。

最无助的时候，我出现了些奇怪的行为。

我会幻想有人坚定地爱着我。

楚安便是这个人。

那些压抑着的痛苦，总能在楚安这里得到宣泄和理解。

高考结束后，我们三人都松了口气。

我爸终于可以和秘书阿姨双宿双飞了。

而我妈也不甘示弱，找当初追她的叔叔闪婚。

他们在同一天离婚，也在同一天结婚，各自都有了新家。

好在，彼时有人紧紧地牵着我的手。

是陆景潮，他的眼神虔诚而坚定:

林楚意，别怕，你还有我。

尘封的记忆在脑海里翻涌。

我一夜没睡，直到天边微微露白。

手机叮咚几声，有信息进来。

是陆景潮。

他解释自己昨晚酒后乱语，让我别当真。

最后发来的消息是:

就这样吧，怕女友吃醋。

然后，他把我删了。

8

这天之后，我没再见过陆景潮。

原来只要刻意避开，饶是那么小的圈子，我们也不会见面。

只是关于陆景潮和苏橙的消息还是会传到我这里。

两人打算毕业去环球旅游，回来后便结婚，婚房都准备好了。

室友说起这些，一脸艳羡，又叹我不够争气:

你真的打算出国?

我笑着安抚她:

我的专业到国外沉淀几年会更好。

填出国申请书时，我妈突然给我打电话。

我有些意外，毕竟我们已经快大半年没聊过天了。

你也快毕业了吧，是留在京市还是回老家这边发展?

她自说自话: 你弟弟现在正是最闹腾的年纪，你叔叔也忙，我怕到时候照顾不到你。

我听懂她的言外之意。

电话挂断后，心底说不上什么情绪。

意料之中，我也没想过要回去。

父母离婚后，我跟我妈一起生活。

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总拿玩具扔我，吼我:

你来我家做什么，滚出去

而我妈看在眼里，默许了这一切。

但我不怨谁。

至少。

她和我爸都按时给我的卡里打钱。

9

办好出国的签证后，我回学校拿资料。

迎面碰见陆景潮一行人，我想避开已经来不及了。

学姐，好久不见啊。

苏橙远远看见我，热情地跟我打招呼。

我只好停住脚步，笑着回应。

学姐，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啊?为什么总是这么冷冰冰的?给你发消息也不回我。

我理解了好一会儿她的意思，解释道:

前段时间忙着论文和答辩，所以没怎么看消息。

关于你问我的那些问题，其实我觉得你喜欢就好，不用问我。

我不认为，自己和苏橙熟悉到。

她可以在半夜两三点，连续发几十张不同款式的情趣睡衣给我，再问我哪款好看的地步。

陆景潮从车上下来，瞥了我一眼，有些好奇: 问什么?

苏橙撇了撇嘴，回他: 没什么，了解一下你的喜好嘛。

我笑了笑，给她建议:

你直接问当事人会更好，我毕竟和他只是朋友。

闻言，陆景潮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

我没在意，正打算离开，苏橙却挽着我的手，语气熟稔:

景潮他们正打算给我过生日呢，去校外的半山别墅庆祝，你也一起来吧。

我有些恍惚，从前在这个小团体里，说这话的人是我。

如今，我被排除在外，成了受邀的那一方。

临时邀约，只是客套，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所以委婉拒绝道:

你们去吧，我还有事。

陆景潮轻声啧了一句，冷语嘲讽:

你能有什么事，整天闲得跟什么似的。

我愣了愣，不怪他这样想。

上了大学后，我几乎都跟他粘在一起。

倒不是闲，而是我没地方可以去了。

待在他身边，觉得很安心。

不过，以后不会了。

人嘛。

摔疼了，也就捡起最后一点尊严了。

陆景潮瞥见我手中的出国申请书，皱起眉头问: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