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青玉

乔家只剩下姐夫的胞弟乔青，和我这个前来投奔的孤女。

为了操办葬礼卖掉祖宅的那天，他穿一身素衣，背包寥寥几卷诗文，望着我，叹息一声，走回来蹲下身子牵住我的手: 跟我走吧空玉，我们以后相依为命。

乔青什么都好，只是我不想跟他做兄妹。

1

我娘说了你就是个扫把星你是来打秋风的，你根本就不是乔家人

两个人互抓着头发滚在地上。

我死死咬着窦夷远的手腕不松口。

啊泼妇魏空玉你是狗吗?难道你姐姐没有教过你得体吗?

我牙齿上一圈血迹，冷冷望着窦夷远: 我姐姐死了。

他噤声。

很快有人把我们拉开。

窦夷远被几个侍女小厮紧张地围着，而我则站在一边不知所措地听着夫子的训斥。

你这样，我只能请乔编修带你回去了。

我蓦地抬头，眼神固执: 不要叫乔青。

晚了。

一道温润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乔青轻轻敲了敲我的额头: 说了不能叫乔青，要叫兄长。

夫子对曾经的爱徒还是很给面子的。

最终，我和窦夷远面对面，互相白着眼道了个歉，我便被乔青领回了家。

我们现在住的院子是乔青用半年的俸禄租下来的，又小又破，但已经比刚从乔家出来时住的茅草屋要好太多了。

他把我按在破旧却整洁的书案前，拿起梳子梳我那些因为打架而变成鸡窝的头发。

我轻嘶了一声，按着头皮: 痛，乔青，你轻一点。

实际上他梳头的手艺已经精进很多了，可我就是喜欢跟乔青撒娇。

梳好一个简单的发髻，乔青放下梳子，蹲在我面前，十分有耐心: 空玉，你应该向哥哥解释，为什么要同人打架?

我抿唇: 我不喜欢窦夷远，他太蠢了。

不只是因为这个，还因为他说乔青没出息，苦读十数载现如今还只是个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

我不能容忍任何人说乔青的坏话。

乔青摸了摸我的头: 哥哥当然知道空玉很厉害，但人外有人，我们还是应该多念些书对不对?至于不喜欢的人，你可以不理会他。

我看着乔青眼底的乌青，知道他又在翰林院彻夜值守了。

只为多换两分俸禄。

我乖巧地点头，答应他我不会再打架了。

天色快黑了，乔青挽起袖子，跑到厨房做了三道菜，一道荤一道素，还有一个汤。

坐定后，我把肉都挑到乔青的碗里: 你值守很累，多吃点。

他又分了一大半到我碗里: 空玉念书也很累。

我垂着头，心里特别高兴。

中途，他忽然说: 空玉，等哥哥再攒些银子，我就正式认你做义妹。

从今以后，不会有人说你是孤儿，也没人敢欺负你。

珍贵的肉片堵在我喉间，上不去下不来。

我该怎么告诉乔青，我不想做他的义妹。

我该怎么告诉乔青，在姐姐带我走进乔家大宅的那个晚上，我被贵女戏弄骗到假山上瑟缩不敢下来，他找到我，把温暖的斗篷披到我身上，牵着我下山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他。

2

这个傍晚乔青没有得到我的回答。

他或许已经默认我是兴高采烈的。

次日，我照常到书院去上课。

念完一节昏昏欲睡的策论课，窦夷远忽然鬼鬼祟祟地站在我身后，脸色十分不自然: 那什么，我姐姐要见你。

我觉得莫名其妙，跟着他走出学堂，在池边看到了一个温婉的女子身影。

她笑着说她是窦夷远的姐姐，继而严肃地命令窦夷远同我道歉。

窦夷远不敢不从。

我反倒拘谨起来，指着他的额头: 不用道歉，我也扯掉了他的很多头发。

他姐姐轻笑一声，摸了摸我的头: 你怎么这么可爱。

她身上香香的味道，温柔的语气，都让我瞬间红了眼眶。

我扑到她怀里，紧紧地抱住她。

窦夷远急了，扯着我: 你干什么这是我姐，又不是你姐

可是，她真的很像我的姐姐啊。

最后，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同我约定，如果想见她，就让窦夷远带我去窦府。

窦家是宰相府，想到这里，我又畏惧了。

傍晚回到家，乔青已经做好了饭菜，给我放在火上温着，他则一个人关在书房不知研究什么。

我安静地吃完饭，又刷了碗，开始坐在月光下抄书。

倒并非好学，而是为了多赚点钱。

大约过了很久，我的眼皮昏昏沉沉，忽然，我垂着的头被一只手托住。

乔青声音略含责备: 说了晚上不要抄书，非要抄也得点油灯。

我犟嘴: 可是点了油灯很不划算。

他无奈: 所以叫你不要抄书。

我凑在他眼下: 我有个办法，不然我去你书房抄，这样只用点一盏油灯。

乔青对我从无秘密，这回却一反常态地咳了咳，说朝廷要事，不方便。

我越发好奇。

乔青一个小小编修，究竟有什么要事。

于是趁着第二天上朝，我偷偷溜进他的书房，在抽屉里找到一封调任令。

乔青被暂调到刑部查案。

查什么案子?

我四处翻找，终于找到一封废弃的折子……

天朝十六年科举舞弊案。

那一年的舞弊案举国轰动，因为前朝从未有过规模如此之大的替考。

陛下震怒，下令彻查，无论替考者还是买考者，俱打入大牢。

今年旧事重提，乃是因为当年逃脱的一名替考者被抓，供出了一串人名。

那一年我和姐姐还没有遇到乔泽和乔青，姐姐卖画为生，我则替考谋财。

我就是逃脱者之一。

我手心一片冰凉，腿都在抖。

乔青知道我的过去，如果供出我，按照调任令所言，升迁指日可待。

我捂着脸，蹲在书案前泪如雨下。

乔青是多么温柔又正直的一个人。

乔家式微时，他为了厚葬姐姐和姐夫，变卖仅有的祖宅，身上只剩下十几两银子和几卷诗文。

可是望着站在乔家大门瑟缩无助的我，还是决定带着我一起生活。

哪怕当时我们才认识三个月，我只是他故去嫂嫂的妹妹而已。

如果现在，要乔青为了这样的我，而舍弃他的正直和风骨，我就真的成了一个罪人。

3

我把乔青的书案恢复原样，全当不知这件事。

窦夷远问了我好几次去不去找他姐姐玩，我都心不在焉地拒绝了。

他很生气。

觉得我下了他的面子。

他叫所有人都不许跟我玩，自己却偷偷地揪我的发髻，丢我的砚台。

其他都好，但我很讨厌他揪我的发髻。

我捂着头发，皱眉: 乔青花时间给我梳头发很不容易，你不要老是破坏。

他叉腰: 梳发是什么难事吗?你等着，我学会也能给你梳。

我没好气回道: 谁要你梳。

我气冲冲地去找夫子告状，却在窗外听见了乔青的声音。

他的声音很疲惫，却刚直: 不行，空玉的性子，不适合嫁到窦家。

夫子焦急道: 你若想成事，让魏空玉嫁给窦夷远，倚仗窦家的势力，是最好的办法。况且窦家那小子我知道，虽娇纵，心眼却不坏。

我紧紧抓着窗沿，脑子一片空白。

什么意思?

乔青想让我嫁给窦夷远?

他想成事?什么事?

我突然想到那封废弃的折子，难道乔青为了保住我，选择去攀附窦家吗?

我顿了顿，打开房门，径直走进去。

夫子被我吓了一跳，脸色也不大好看，骂骂咧咧地走出去。

乔青坐着，望着我全是宠溺的无奈。

我蹲在乔青身边，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额头贴上去。

轻声说: 乔青，我都听见了。

他说: 空玉，你要叫我兄长。

我自顾自地说: 乔青，我不想嫁给窦夷远。

他把我拉起来，坐在他身边，没有迟疑: 好，那就不嫁。我会想别的办法。

不要想别的办法。

我打断他: 我做错了事情，理应得到惩处。乔青，你有大好的仕途，不要走错。

乔青不回答。

外面下雨了，我时常觉得，芸芸众生，只有我跟乔青是互相依偎的。

我们相依为命。

后来，我照常上学，静静地等待着我的审判。

终于有一天，窦夷远脸色古怪地跑到我面前来。

你总算如意了。

我一头雾水: 什么?

他气得跳脚: 我姐姐要和你义兄定亲了，有我们家的助力，科举舞弊案办得漂漂亮亮，乔青都升迁到正六品了

他还在嘀咕: 本来还在想要是你嫁……

我的脑子已经一片空白，下意识地辩白竟然是: 他不是我义兄。

他见我神色不对，作势要拉我。

却被我一把推开，跑了出去。

我不信，我不信乔青要娶窦姐姐。

我跑到乔青当值的地方，才发现闲杂人等根本进不去。

这时，一把伞柔柔地撑在我头上: 空玉，你怎么淋着雨来了?

是的，我都忘了还下着雨。

一身狼狈的我和漂亮温柔的窦姐姐简直是个巨大的对比。

我张张嘴，什么都没说。

甚至已经不用问乔青，我知道窦夷远说的是对的。

我怎么忘了，乔青不仅正直，还执拗。

他要保护一个人，是一定会做到的。

我不肯嫁给窦夷远，他便娶窦姐姐，只要能保住我。

乔青为了我，就这样舍弃了最后珍贵的气节。

我站在雨中掩面痛哭。

4

窦姐姐问我是不是来找乔青，我迟疑片刻，说不是。

然后转身就跑了。

我就这样冒着雨跑到刑部署衙，用力拍门。

我来认罪，开门啊我来认罪我是来认罪的

不知喊了多久，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