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红苹果

一年后，智力障碍的方之成因为拿着她的书包被当成凶手抓捕入狱。

五年后，他冤死狱中。

田甜的父亲，却在方之成死后第二年，高调为他伸冤。

二十年前的旧案重启，我以新的身份回到这个地方。

面馆老板娘眼神闪烁，失踪者父母各怀鬼胎，退休警察欲言又止……

原来，田甜从未失踪。

！主编把平江女童失踪案的卷宗甩到我的桌上，扬起的灰尘呛得一旁的男人皱了皱眉。

二十年前的悬案，你和梁安跑一趟。学学他怎么挖料，别搞砸。

梁安用指尖敲着卷宗，满脸不耐烦地看着我。

明早点，你家楼下。别让我等你，也别拖后腿。

我很理解他，一个什么都不懂的菜鸟记者，有什么资格和知名摄影师一起合作。

我这次要报道的案子，是二十年前平江的一起儿童失踪案。

田甜，某天从补习班回家路上失踪，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

她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企业家田智勇，母亲是小有名气的作家齐微。

这个失踪案当时闹得很大，耗费了很多人力物力，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找到。

抓到的疑似凶手还是个大家眼中的傻子，方之成。

此案也变成了悬案。

我垂眼盯着卷宗上田甜、方之成那两个刺眼的名字。

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梁安一上车就将帽子扣到了脑袋上，一副不想和我交流的样子。

梁老师，我主动开口，其实这案子没那么重要，您不用亲自跑，主编那边我……

他突然踩下刹车，车身猛地一顿。

不重要?他嗤笑一声，那堆塞爆主编邮箱，强烈建议报道这个案件的邮件，不都是你写的吗?

二

这次采访的第一个对象是欢欢面馆的老板娘和她的女儿，她们是最后见到田甜的人。

店内有一个小姑娘在收拾桌子，见我们进来，将手中的抹布捏得更紧了。

于欢欢?

还没等她说话，后厨帘子唰地被掀开，于妈妈带着一身油烟味堵在我们面前。

于欢欢见她出来，立马低下头跑到了她的身后。

你们怎么这个点来啊，多耽误我们生意啊。

女人的嗓子很大，一边向我们走过来，一边摘掉了手套。

我小声地开口解释: 于妈妈，我们约过时间，是你说可以这个时间点来的。

我也没说不行啊，但是耽误一桌客人五百，你们看着办

我心里清楚，她这是要坐地起价。

但报社给我的经费都是有限的，我还在犹豫着怎么答复她。

梁安直接甩出一沓现金: 现在够了吗?

于妈妈的脸色当时就好看了起来。

她将手套塞到了出餐口，一把将缩在身后的女儿拽到镜头前。

我轻轻吐了口气，将手中的收音设备递到她们母女的面前。

欢欢，你能再说一下那天你最后见到田甜的事情吗?

哎呦，这个事情真的讲了百次了。

于妈妈抢过话头，唾沫横飞地开始了她的讲述。

平时是田甜妈妈去接她的，我家你也看到了，忙起来也没个时间。我就拜托田甜妈妈帮我把欢欢也接回来，她们家有车的，方便又顺路。

那天齐微说自己有事，拜托于妈妈去接孩子。

两个孩子从补习学校出来是五点十分，田甜一路上又吵又闹，还总想往大马路上跑。

到面馆已经已经是五点四十了。

三

过去这么久，时间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于妈妈笑容一僵。

那段时间前面有个工地，六点下工，都要来我这吃饭的，错过这个饭点可要少赚好多钱。都怪我要是我亲手把甜甜送进家门……

说着她突然懊恼地捶打着自己，趴在桌子上掩面大哭。

于欢欢在她旁边，手指死死抠着桌沿，用力到指节都有些发白。

梁安的镜头无声地推近，冷眼记录着这场拙劣的表演。

哭声渐歇，我将话筒转向于欢欢。

欢欢，那天，你们真的亲眼看着田甜进家门了吗?

她抬头看向我，眼神有些闪烁。

刚想开口说，却又看了看旁边的人，小声说了一句确定。

欢欢，你还有什么想补充的吗?

于欢欢没说话，只是低着头沉默地看着有些油腻的桌面。

渴死了梁安突然扬声，老板娘，劳驾倒两杯水?

于妈妈狠狠剜了女儿一眼，不情不愿地转身进后厨。

她说她不喜欢柜子，也不喜欢圣诞老人，她怕那个柜子，怕得要死……

就在帘子落下的一瞬，于欢欢马上探过半个身子，用气声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又飞快坐了回去。

圣诞老人?

四

回去的路上，梁安的车开得很快，我有些忐忑地看向他。

梁老师，那些钱，等我发工资了就还给你。

不用你操心。

我没再说话，不想自讨没趣。

知道社里要办悬案专栏的时候，我确实很激动。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我在主编手底下工作了一年，我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新闻。

当然，我很顺利地得到了这次机会。

唯一没预料到的就是梁安。

一直回到旅馆，我们都很安静。

梁安随手将一个 U 盘扔给了我，里面是今天的采访录像。

我反复拖动着画面，一遍又一遍。

镜头里，于欢欢像只受惊的雏鸟。

我问: 那天，你确定亲眼看着田甜进家门了吗?

就在她嘴唇微张的瞬间。

慢放。

放大。

于妈妈极其自然地抬起了右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于欢欢。

确定

她们隐瞒了什么?

我突发奇想，准备去田甜家看看。

田智勇和齐微离婚后，那套房子就空了下来。

经过欢欢面馆时，我瞥见于欢欢独自坐在门口小凳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不想打扰她，便低头看向手机。

不对

我的脚步顿住。

面馆到田家，导航显示步行 20 分钟。

于妈妈说她们五点四十到面馆，还要赶在六点前返回。

二十分钟往返?这能做到吗?

我的驻足还是引起了于欢欢的注意。

她像受惊的兔子，飞快地扫了一眼面馆后厨方向，又惶恐地看向我。

赌一把

我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迅速指向不远处的商店。

五

欢欢来买东西啊?店主阿姨的声音从柜台后传来。

阿姨，我买瓶酱油。

赌赢了

我顺着于欢欢的话，走向调料区。

她看起来很紧张，身体紧绷，一直向门口张望，仿佛下一秒她母亲就会从门口冲过来。

欢欢，我们长话短说，你们那天真的把田甜送到家门口吗?

她眼眶红了起来，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摇了摇头。

没有，那天我们吵架了，田甜不要我送她，我妈妈着急回家开店，便说反正没多远，她自己也能走回去。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她会失踪，如果……

后面的话她没再说，但我能理解她的心情。

我拍了拍她的肩，打断她的自责。

那个圣诞老人是怎么回事?她有详细和你说过吗?

她说话有时候我也听不懂，她总是说讨厌圣诞老人，要躲在柜子里。又说喜欢圣诞老人，会有礼物。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和于欢欢分开之后，我顺着她指的一条近路，很快便走到了田甜家。

房子外侧的墙皮已经大面积脱落，窗户上积攒着厚厚的灰尘。

我试探地推了推那扇窗户，发出一声轻微的、木头腐朽的嗞啦声。

心一横。

我双手抓住冰凉的窗框，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外一拽

哐

我屏住呼吸，将脸贴近那道缝隙。

屋内光线昏暗，但勉强能辨清格局。

厚重的红棕色实木家具规规矩矩地摆放在客厅，透着一股属于田智勇暴发户式的审美。

但很难想象齐微会喜欢这样的风格。

目光扫过客厅，掠过蒙尘的沙发和茶几……

然后，猝不及防地，看到了楼梯拐角的阴影里。

一个白色的漆木柜子。

和整个房子的装修格格不入。

六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便前往了田智勇的住所。

他才从外地出差回来。

穿着一身西装，肥胖的身体显得衣服有些不合身，头发甚至还做了发型。

田先生，很感谢你愿意接受我们的采访。

他连连摆手，言语间倒是充满了对我们的感激之情。

这么多年，我还以为媒体已经把我们田甜的事情忘记了，没想到还有人想着。是我要感谢你们才对。

说话间，他的眼眶已经红了。

田先生，那我们就正式开始了。

他点了点头，很顺手地抽出一根烟，递给了梁安。

梁安拒绝后，他才坐回沙发上，缓缓开口。

我是个大老粗，之前倒腾点小买卖，总在外面跑，孩子小时候和我也不亲。出事之后，我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晚上总能听到她在外面喊我开门的声音。

过了这么多年，眼前这个男人似乎也没有从这场灾难中走出来。

他拿着烟的左手微微颤抖，之后带着一丝歉意对我笑了笑。

出事之后，警察差不多要将整个镇翻了一遍，但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有。很多人都说孩子可能被人贩子带走了，也有人说孩子早就死了。

但田智勇坚信田甜还活着，他发布了高额的悬赏，只要提供线索的人都能获得相应的金钱。

最后，悬赏金额一度高达十万元。

二十年前的十万，足够让很多人疯狂了。

但还是一无所获。

田甜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在了家门口。

七

今天借着你们这个平台，我也得讲两句心里话。

他将情绪缓了过来，正襟危坐地对着摄像机。

我今天要郑重地对方之成，方兄弟，说一句对不起。

镜头后的梁安，嘴角不可察觉地向下撇了一下。

方兄弟这个称呼，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

毕竟，就在几分钟前，他还一口一个傻子。

那时候，我们两口子都快绝望了

他猛地一拍大腿，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镜头上。

方之成，他拿着我闺女的书包，在街上晃悠。甜甜那个书包，挂着一个我从外地带回来的娃娃，那是独一份儿警察同志一发现，立马就把他按住了

他描述着方之成被带走的情景，手舞足蹈。

那傻子，不是，是方兄弟，嘴里还一个劲儿念叨『找甜甜』这不是不打自招吗?我当时那个恨啊认定了就是他害了我闺女

他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声响，眼睛却飞快地瞟了一眼镜头。

田先生。

我打断了他的表演，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据我们了解，方之成先生是智力发育迟缓者，心智水平相当于五六岁的孩子。他可能并不完全理解发生了什么。

田智勇脸上的悲愤瞬间凝固了一秒，随即堆起一个憨厚的笑容，连连点头。

对对对是智力障碍，五六岁嘛，懂啥呀?啥也不懂

他摆摆手，仿佛在驱赶一只苍蝇。

可书包在他手里是铁证啊他话锋一转，又激动起来，好不容易有了线索，我能不急?警察说要讲流程，要等我等不了啊一年了我闺女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他猛地站起来，肥胖的身躯像一座移动的山，挥舞着手臂，似乎回到了当年。

我等不了就是掘地三尺，老子也要把闺女挖出来

方之成口中问不出什么，田智勇便找人推了他家的房子。

那个破旧的小房子，被挖掘机一下一下铲翻，里面的东西七零落地散在地面。

以那座房子为中心，前后左右都被挖了个遍，但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田智勇低下头，缓了一会儿，又点了一根烟。

我们挖了一天一夜，连根毛都没看见。警察说我破坏他人财物，我被带进去关了三天。出来之后，老婆也和我离了婚。

烟雾缭绕中，他重重叹了口气，仿佛自己是最大的受害者。

行吧，我认栽不找了

烟雾顺着空调的微风飘了过来，我的眼睛也被呛得有些发红。

采访临近尾声，我抛出那个敏感问题，田先生，您和齐微女士当年的感情状况如何?

提起齐微，田智勇冷哼了一声，甚至朝旁边的垃圾桶吐了口痰。

刚开始还挺好的，我挣钱，她在家写书带孩子。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嫌弃我没文化，不懂她，反正就总是吵架。她那个小白脸助理，没事就往我们家跑，我都不愿意搭理她。

田志勇对齐微和她那个助理进行了长达五分钟的谩骂，最后还是我打断了他，结束了今天的采访。

刚收拾好东西，田智勇肥胖的身体立刻堵到门口，脸上切换成热络甚至带着点谄媚的笑容。

记者小姐，我们这个采访是会做成专题报道的是吧?

我点点头。

他又补充道，那啥……播出前，稿子一定得先给我看看啊，有啥不合适的地方，咱好商量

九

说要做这个专题之后，我便整理了材料，也想办法联系上了当年的几位当事人，但有两位一直不愿意接受采访。

其中一个就是齐微，我找过她几次，但她的态度很坚决，到后来直接不再接听我的电话。

我理解她的心情，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年，现在再提起来，悲痛也不会减少。

上了车，我便一直在想齐微的事情，丝毫没注意梁安的车往哪开。

等我回过神，车已经开出了县里。

我们现在去哪?不回酒店吗?

今天时间还早，带你去见一个人。

我有些疑惑，梁安居然会这么好心?

谁啊?

李伟。

我不敢相信地看向他，李伟就是那不愿意接受采访的第二人。

他愿意接受采访?

我整个人侧过身子，激动地问道。

他退休后迷上摄影，算半个圈里人。今早联系了，同意聊聊。

我简直想给他鼓掌，手忙脚乱地翻出采访提纲，太好了，田智勇那套说辞漏洞百出。方之成怎么拿到书包的?还有……

吴佳蔓

梁安无奈地打断了我的碎碎念。

他只是和我们聊聊。

他又强调了一遍，我从刚才的雀跃中冷静了下来。

只是聊聊，那就意味着，不能录像，不能录音。

他所说的一切，都只能听听，甚至不能直接出现在专栏里。

十

见到李伟之后，梁安没有一上来就直奔主题，而是先寒暄了几句，说了说摄影协会的事情。

两人谈得很热闹，我却在旁边坐立难安。

李哥，自从那位下去之后，田甜的案子就一点线索没有?

梁安终于将话题引到了这上面，我立马打起了精神。

李伟笑着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你小子，等半天了吧。

没有，和您聊得也很开心。

梁安口中的那位，是当年的警察局长。

那时候平江没什么大案子，田甜的失踪案已经算是那几年性质最恶劣的。

正赶上他那年处于评职的关键时期，这个案子迟迟不破，他担心评职会受到影响。

正好送上门一个懵懵懂懂的方之成。

他便顺水推舟，给人定了罪，自己升了职。

方之成在狱中死亡两个月之后，升职的局长犯了事，他的冤假错案也被揭发了出来。

但人已经死了，方之成到死还背负着杀人犯的名号。

您能说说当年寻找田甜的过程吗?

我听得有些激动，还是没忍住插了话。

接到报案之后，我和另一位警员便赶到了现场。那时距离孩子不见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她妈妈说已经在附近找遍了都没有，才选择的报警。我们立刻就搜索了起来，就像她妈妈说的，根本没有孩子的踪迹……

一开始他们也以为孩子贪玩，不知道跑哪玩去了，还劝田甜的父母不要着急。

可直到深夜，孩子也没有出现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