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有春尚可待

视频题目是最近短视频很流行的梗: 当年的事彼此各有难处，我原谅你了。

配图是一张 AI 合成的婚纱照。

其中有一条评论被点赞到了热评第一。

希望我们来世像这张照片一样，有情人终成眷属。

不少人为他们的爱情感动到落泪。

除了我的奶奶。

因为照片上的这个男生，是我爷爷叶铭山年轻时候的模样。

1

手机从奶奶手里啪的一下摔到了地上。

四分五裂。

听到声音的爷爷转过头来，责备道:

怎么做事还是这么笨手笨脚的。

奶奶说了句抱歉。

我愣了一下。

突然发觉，从我回国到现在，爷爷好像从来就没对奶奶笑过。

我安慰道: 没关系奶奶，我再给你买个新的。

她诺诺地应了一声: 会不会太麻烦你了，囡囡?

爷爷语气带着惯常的不耐烦: 买什么买?

一把年纪了，眼睛都花了，玩这劳什子手机做什么?

他撇了一眼地上的碎片，不悦地皱着眉头。

收拾干净，别扎着人。

说完，他背着手，转身又踱回了他的房间。

奶奶僵在原地，嘴唇微微翁动。

最后只是无声地弯下腰，颤巍巍的去捡那些锋利的碎片。

奶奶，小心手

我赶紧拿起了扫帚去帮她。

我来弄，您坐着吧。

她顺从地坐在了阳台的旧藤椅上。

我抬头偷偷望了一眼。

只见奶奶目光愣愣地望着书房紧闭的门。

孤苦伶仃地坐在夕阳余晖下。

那视频里的画面，像是烧红的烙铁。

烫在了她的心上，也烙在了我的眼前。

2

把碎片收拾干净后，我扶着奶奶回到了房间。

奶奶的房间不大，但收拾得很整洁。

而爷爷的房间在走廊另一头。

他的房间很大，书柜上堆满了书籍，字画和一些老物件。

我试探着开口: 奶奶，刚才的视频……

奶奶慌乱的摆手。

囡囡，莫提了，莫提了……

肯定是看错了，人老了，眼睛花了……

奶奶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我叹了口气，正想着怎么劝她好好跟爷爷谈谈时。

她忽然转过身，走向那老旧的木柜。

摸索着打开了最底下的抽屉，掏出了一个厚厚的红包。

囡囡，你刚回国，安顿下来处处都要花钱。

奶奶老了，用不上这些，你拿着，别委屈了自己。

我急忙拒绝，塞回她怀里: 奶奶，我真的不需要，您快收回去吧

奶奶突然固执起来，力气大的吓人，死死攥着我的手。

拿着

听话，这些钱你拿着，奶奶才安心。

就在我们拉扯僵持的时候。

吵什么?

爷爷冷硬的声音像冰锥一样刺破了房间里的气氛。

他高大的身影在门口投下一片阴影，几乎笼罩了大半个房间。

眼神像年轻时般锐利的如同鹰隼。

目光精准的落在了红包上。

钱哪儿来的?

奶奶的声音细若蚊呐: 是我这些年省下来的……

爷爷哼笑了一声。

省下的?

招娣，我记得家里花钱的所有流水和开销，每个月都是有数的。

这笔钱可不是小数目，你省得得出来?

我再也忍不住，一步挡在了奶奶的面前。

爷爷，奶奶只是想把这笔钱给我应急而已，您别这个样子

爷爷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那眼神深不见底。

他沉默了几秒，才道: 好了，多大点事。

我一怔。

他的声音意外地缓和了一些。

钱收好，别担心了，以后要用大钱，也跟爷爷说一声，爷爷给你。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我父亲的声音在门外传来: 爸，我回来了。

他穿着一身西装，应该是刚从公司过来。

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放在了门口，随口一问: 家里的保姆呢?

爷爷走过去，漫不经心道: 辞了，家里不需要什么保姆。

对了建林，带你女儿回家吧，今晚就不留你们吃饭了。

父亲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身后的奶奶。

奶奶欣喜地喊了一声: 是建林回来了吗……我现在就去做饭……

父亲一把把我拉了过去，没有理会奶奶的话。

爸，那我们先走了。

我一脸不解地看向父亲: 可是奶奶都留我们吃饭了。

父亲已经走到门外，打起了电话。

皱着眉头催促着我快一点。

我只好道: 奶奶，我们走了，我明天再来看您。

囡囡……

奶奶仿佛还想说什么，看了一眼爷爷的神色，就没再继续说了。

我走出了那个令人窒息的房子。

大门在身后关上的瞬间，隔绝了奶奶那道无助的视线。

也像关上了一座无形的牢笼。

我心里极不是滋味。

3

坐在回家的车上。

我望着窗外，有些烦躁。

最终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发涩。

爸，你怎么刚才不跟奶奶打声招呼啊?

从我出生到现在，你一次都没回过国，也得有二十年没回过家了吧。

父亲握着方向盘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

父母离婚前，母亲跟我讲过一些故事。

她说，奶奶是十岁那年生下的父亲。

据说她是那个年代，她的县城里唯一一个有望考上大学的学生。

而爷爷则是厅长的儿子，还自己开了一家公司，年轻有为，前途正好。

所以奶奶的母家想尽一切办法，让奶奶怀上了叶家的孩子。

如她们所愿，奶奶嫁给了爷爷。

但因为她怀了孕，所以自然没有大学再愿意要她，也没了书读。

一晃四十年过去了。

所有人都说是奶奶高攀。

但我不这么觉得。

在我眼里，奶奶嫁入叶家，不是因为爱情，更像是一场冰冷的交易。

一个在那个特殊年代里，用个人前途和幸福换取家庭的牺牲品。

父亲低沉地回答道: 家里的事你不清楚，别多问。

我看着他紧绷的侧脸。

那轮廓在昏暗的车灯下，和爷爷那张冷漠的脸竟然有了惊人的重叠。

一股混合着愤怒，悲凉和替奶奶感到不值的情绪直冲头顶。

我不清楚?这些年来，我看的比谁都清楚。

怪不得您留不住我母亲，您和爷爷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父亲失控一般狠狠打方向盘，车子猛地刹停，发出一声怒吼。

下车给我下车

我冷笑了一声，伸手，果断地推开了车门。

砰——

我挺直脊背，毫不犹豫的走进了深秋冰冷的夜色里。

4

夜里辗转反侧。

我躺在出租屋的床上，又翻到了那条短视频。

这一次，我认真的看着底下的评论。

我与叶先生相识于高中，叶先生也是我的初恋。我们本来也应该上同一所大学，可是那年他家里人强迫他娶了一个他不喜欢的女人，只因那个女人给他下了药，怀了他的孩子。

当年的我无法接受这件事，痛不欲生，可这些年来，叶先生对我依旧如初，我们二人相濡以沫，经历了人生的风风雨雨。如今时光荏苒，岁月蹉跎，我真的不怪你了。只怪上天没有给我们应有的缘分，当年的事彼此各有难处，我不怪你了。

您和叶先生的爱情只恨没有缘分，我都想给你们写本书了呜呜呜。

只有我好恶心一直呆在叶先生身边死皮赖脸不走的小三吗，耽误了两个人的一生，真的太婊了。

热一是不是就是叶先生啊，叶先生也表明了心意，如果小三姐看到这条视频，赶紧把位置让出来吧，鸠占鹊巢了这么些年，心里不愧疚吗?

额……不管怎么说，怎么看都像这个叶先生出轨吧?小三姐难道不是博主吗?

视频的博主回复了这条评论: 如果你不喜欢看的话，麻烦划走，没人逼你看。我说的很清楚，是那个女人给叶先生下了药，生了孩子才当上的叶太太，不然的话，叶太太这个位置是属于我的。

支持博主，现在打倒小三也不迟

……

我的心慢慢沉了下来。

这时，父亲给我打来了电话。

他在电话等了一会儿，才说道: 下午是我不好，我刚带你回国也没多久，你没见过爷爷奶奶几面，不知道家里的事情也是正常的，我不该冲你发脾气。

我没说话。

他呼出一口气，又继续讲道: 我对你奶奶态度是差了点……但也是因为愧疚在吧。

我问道: 对谁的愧疚?

对我父亲的愧疚。

又是一阵沉默。

父亲苦笑道: 你奶奶……是给他下了药，才生了我。

当我得知的时候，我无法接受这件事，所以才会一气之下出了国，在国外结婚生子，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感觉我就是一个婊子生下来的孽种，我无法面对他们……

你现在知道了真相，应该明白了我的苦衷吧?

以后你别再去爷爷奶奶家了，也不用跟他们见面了，他们老一辈的事情，你不要插手了。

说完了吗?

我的声音异常的平静。

父亲，您太让我失望了。

明明——您才是那个最应该拯救她于深渊的人。

她是您的母亲，是她放弃了她的前途，十月怀胎生下了您，您本该是她在这世上最亲近，最依赖的人。

这四十年来，她活得像是个罪人，没有人理解她，没有人包容她，她就这么小心翼翼，如同老鼠一般活着。

现在我回来了，我要让她获得这么多年以来，久违的自由。

……也算是弥补了我的遗憾。

5

于是，我开始频繁地去奶奶家做客，陪她做个伴。

爷爷是董事长，经常会在公司处理事务，不常回家。

奶奶总是一个人在家里。

她第一次见我主动过来，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亮光。

从那天开始，小小的厨房重新燃起了烟火气。

囡囡，尝尝这个笋干烧肉，肯定入味

还有这个清蒸鲈鱼，你爸爸小时候最爱吃了，天天吵着让我做。

刚煲好的鸡汤，快趁热喝一碗

她笑眯眯的做一大桌好吃的饭菜，看着我将肚子吃的撑起一个弧度。

好吃的话下次再来爷爷家，奶奶继续给你做

临走前，她叨念着我的父亲: 囡囡，把这些菜带给你爸爸，老吃外卖也不好。

她唠叨了许多家常，也嘱咐了许多，大到工作，小到家里的煤气记得出门要关。

居然都这个点了，奶奶耽误了你好长时间，对不起啊囡囡。

我郑重道: 奶奶，你不用跟任何人说对不起。

她抬起了头，看向我。

我扬起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因为奶奶您特别好，对谁都好，所以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奶奶的眼眶一下子红了。

我挥了挥手: 奶奶，我走啦，下次再来看您。

哎，好好，囡囡路上小心。

她一直站在门口，目送着我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改变，在悄然发生。

奶奶最近变得愈发开朗了起来。

她总是会给我分享一些有趣的视频，还学会了发语音跟我聊天，分享一些琐碎的日常。

渐渐的，我也发现了奶奶的一些天赋。

在刷到一些网上出了名的学习博主讲解题目时，她会皱着眉头说: 这题她们讲解错了，应该是这样解才对。

讲错了?我有些愕然，奶奶，你还看得懂这个呢?

她指着这道题目说: 你看，他这一步换元积分，但是后面推导的时候，完全就是错了……

她一边说，一边拿出了笔，解着正确的推导步骤。

我被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那一刻，时光仿佛倒流。

我仿佛看到了五十年前，那个在县城高中里，前途无量的女学生宋招娣。

6

我强颜欢笑道: 奶奶，这些都是大学生都不一定会的题目呢。

奶奶被我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摸了摸发白的鬓角，有些羞涩道:

是吗?在家无聊的时候，我会翻一些你爷爷放在书房的书籍看看，他还老说我看不懂还要硬看呢，浪费电量。

我放下了手头的工作，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 奶奶，您有后悔过吗?

奶奶愣住了。

她脸上的那点不好意思和自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她嘴唇翁动，却没发出声音。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才抬起发红的眼眶。

那眼神中透着疲惫和难以言喻的复杂。

囡囡，后悔……后悔有什么用啊。

当年……是她给我下了药，她是你爷爷的初恋。

后来我辩解过，可是没有人信我。

你爷爷为了补偿她，把我上大学的名额补偿给了她……他说，只要我听话，他就帮我家里解决我弟弟的工作……我母亲就……

她擦了擦眼角留下的泪水。

我颤抖着双手，她话音未落，紧紧拥抱住了她。

奶奶，现在已经是新世纪了。

窗外投进来的阳光照亮了茶几上那本被她翻到卷边的《高等数学解析》。

您看，

我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引着她触碰平板上正在播放的大学公开课视频。

清华的教授在讲您最擅长的题目呢。

奶奶的指间悬在屏幕上方微微发颤。

当年您没上成清华大学，但现在我帮您注册了老年大学的课程。

我点开早已准备好的页面，把平板放进她手里。

您不用在为了家庭妥协，不用在为了孩子妥协，您只要去做您想做的，我会永远支持您。

如果您后悔的话，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能感受到她佝偻的脊背在我怀里逐渐挺直。

良久之后，她郑重地点下了头。

囡囡，谢谢你。

也许，我早就应该从这场牢笼里踏出来了。

是你给了我勇气和希望，囡囡，奶奶也觉得，一切都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