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虞周生如故

寒冬凛凛，阿娘垂死之际，我与神做下交易，用自己余生康乐换她一命。

至此，我痴傻十年。

一朝清醒，我跪在冰冷的雪地里。

堂前端坐着一身华贵，眉眼如画的阿娘。

为了二小姐的婚事，您还得暂且忍耐些。

夫人，她再这样跪下去要落下病根了，段家无人替她撑腰，虽不会说什么，但传扬出去周家仅因为摔碎一个花瓶就这样对待一个痴儿，到底不好听。

听着老妇的话，阿娘缓缓抬眼。

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却没有记忆中的半点温情。

她红唇轻启，毫不犹豫道:

好，带她下去，看着就碍眼。

我倒宁愿从没有生过她。

1

雪地寒风鼓瑟，人声夹杂着风声，要好一会儿才能听清。

我脑中一片混沌，硬撑着好半天才认出阿娘。

心中一片纯然欢喜。

阿娘……还活着。

我记得前几日，府库依旧没有送来供暖的炭火，屋子里冻得像冰窖一样。

我娘是爹的妾室，按规矩冬日里有银丝炭取暖的，可今年已经连着送了好几个月的普通煤炭。

我娘没有抱怨一句，可我知道是主母记恨爹爹在她生辰那日故意下面子来了阿娘处，故意这般，不让娘好过。

烟大熏人也就罢了，还不经烧，烧三斤才顶一斤银丝炭。

阿娘就我一个孩子，紧紧抱着我，把所有的衣物被褥都裹在了我身上。

虞儿，还冷的话跟娘说，娘再给你捂捂。

我冷得发颤，可看着阿娘光秃秃的发间，咬紧腮帮子一声不吭。

娘已经把所有的首饰都典当换了银子买炭买被褥。

她把所有的物资都紧着我，终于撑不下去，一朝病倒了。

隔着厚厚的帷帘，阿娘烧得满脸通红，神志不清。

主母不给银子，也不让叫大夫。

好不容易见到主母，我跪下哐哐就给她磕头。

可主母冷笑着摆了摆手: 这钱留着，兴许还能给你娘挑个好棺材。

我去找爹爹，却在翻墙进书舍后被小厮当成盗贼追赶，一个不小心，摔进了湖里。

沉下去的一瞬间，我慌张又无力，挥动着皮包骨的胳膊，扑腾着喝了好几口水。

越使劲，肺里的气息越快被挤压出去。

临死前，我用尽全力对着胸前项链上的神像，许了一桩愿。

阿娘说，这神最灵验了。

神灵保佑，用我余生安康换我阿娘一命。

幸好，神灵应允了我的愿望。

那年许愿之后，项链发出幽兰的神光，我的神智就此湮没在巨大的光晕中。

看见阿娘还活着，我发了疯似的想去看看她。

娘、娘，是虞儿啊。

可就在我跨出一只脚的瞬间，两只冰冷的手用力将我按在土里: 放肆

我像蛆虫一样扭动着，嘶哑地叫着娘、娘……

终于，华贵的妇人冷冷瞥过来，嫌弃的目光让我的心皱缩了一瞬:

去了几天段家，又跟疯了的犊子似的。来人，给我杖十棍，关起来，叫段家领走。

2

我被拖走打了十棍，然后关进了小黑屋里。

臀腹处钻心地疼痛，动一动好像要裂开。

问了拖我进来的侍卫，我才知道这是渊临十五年，距离我的记忆已经十年过去了。

我的阿娘早已在主母去世后的第二年被爹爹扶正，成为尚书府的女主人。

再后来，我多了个妹妹，名唤玉珠，取父母掌中珍宝之意。

我还记得阿娘从前搂着我说: 虞儿，知道阿娘为什么给你取名虞吗?你早产，生下来不足三斤，娘都怕你活不下来，日日夜夜地守着娘的小宝，娘多希望你一生无虞，平安顺遂。

可我不再是阿娘唯一的宝贝。

也没有人再喊我虞儿，他们都叫我痴儿傻子。

那年落水后磕到了头，我失了神智，混沌十年。

不过我仍然很欢喜，娘和妹妹不用再忍饥挨饿。

我走到门前冲着侍卫中气十足地大喊:

通报给夫人，我已经全好了。

她……不用再避我如蛇蝎。

我如今好了，阿娘该喜欢我了吧。

想到这里，我轻快地弯了弯唇角，今日的不愉快一扫而空。

3

娘和一群夫人围着我，还有一个脸白白、眼睛圆圆，和小时候的我长得很像的小姑娘。

娘正在府中办赏花宴，邀请了许多达官贵人的夫人。

我睁大眼睛盯着小姑娘，越发觉着喜欢。

那可是我的小妹妹玉珠呀。

真可惜，我还没看过她小时候，没听过她甜甜地叫我一声姐姐呢。

这是几?娘忽然打断了我，很突兀地竖起五根手指头。

五。

我不明所以，不知阿娘为何要问这么简单的问题。

她会算数耶——那些夫人惊讶道，仿佛在看什么稀罕的宝贝似的。

我陡然睁圆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阿娘。

我讨厌这些女人看笑话似的看我的眼神。

也讨厌她们的手在我脸上戳来戳去，像戳小狗一样。

可阿娘让我待着不动，虞儿很听话。

两个黄鹂鸣翠柳下一句是什么?

我不假思索: 树下有个大王。

瞎说，这傻子玩我们呐。

就是，病还没好呢。

……

我不知道她们在质疑什么，傻没傻我自己还不清楚么?

这是看门的二狗子偷听学堂学来的顺口溜，怎么可能会错呢，大不了让二狗子出来说道说道。

我想说话，却忽然看到阿娘涨红了脸，恨铁不成钢地训斥侍卫: 还不快带下去，还嫌不够丢人，她一个傻子，傻子的话你们也信?扣半数月俸。

娘，我、我不傻。

我不想再被关着了，我想和娘在一处，就跟我们以前一样。

阿娘烦了，想也没想狠狠甩了我一个巴掌。

清脆得在场人都懵了。

我真是造了什么孽呀，要吃好喝养你这个废物这么多年，嫁都嫁出去了，还要回来丢我的人，这么多年尚书府的名声被你作弄得还不够吗?

我愣愣地迎上阿娘仿佛仇人一样嫌弃的目光。

她好像，真的不想要我了。

一瞬间，我难堪，又羞耻，复杂的情绪像电流一样游走全身。

你们围着我夫人做什么?忽然一道清冽的声音传来。

我转身看去，高马尾少年剑眉星目，俊朗不凡，嘴角微微上扬，宛如一阵清风拂过。

只可惜他是个瘸子。

走两步就漏了馅。

段清越……我讶异道，你怎么瘸了?

这张脸打死我都能认得出，不就是对门宁远将军家总与我抢糖葫芦吃的混世魔王吗?

乖。他从我身边掠过时，往我手里安抚似的塞了块桂花甜糕。

他搞什么?

拿我当小孩子来哄吗?

我鼓起腮，气愤地想冲上去跟他理论，段清越却反手将我擒在身后，压下眉眼:

我娘子又不吃你们家大米，是痴是傻，大家未必有福消受。

我愣在那里。

这十年阿娘果真如愿把我赶走了。

她早已不再把我放在心上，自然不会管我的去留。

我嫁了人，成了儿时死对头的娘子。

4

阿娘很生气，她叉腰冷笑一声: 既如此，段公子何不快快领了她回去，如此福气，定要好好看住才是。

她甚至不肯称呼段清越一声女婿。

段清越握着我的手紧了紧，他侧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我的表情。

忽然我想起打小跟着我的丫鬟春桃说，段清越当年娶我是极不情愿的。

他本来要娶的是玉珠，正因为他落马瘸了一条腿，阿娘便不乐意履行这桩亲事了。

我原不信春桃所说，但事实此刻就在眼前，让我不得不信。

娘子想念家人，不然我也不会让她回此地。段清越毫不示弱。

如此甚好，来人，送他们出府。阿娘双眉倒竖，冷漠的样子很陌生。

两个五大三粗的嬷嬷登时来到我们面前。

阿娘，我不想走……

我没骨气地哭了。

我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可是我不想离开阿娘。

我不要跟你回去。我嚎啕大哭，嬷嬷见状强拉起我的手腕，娘，我疼……

以前我不慎磕破了手，娘都会心疼地吹吹，然后小心仔细地上药。

主母故意把我推倒，阿娘会不顾身份挡在我面前，像个勇敢的母狮子一样。

那时阿娘担忧的神情和如今冰冷嫌恶的脸逐渐重合。

绑了，扔出府去。

我的心顿时一沉。

等等。阿娘目光颤了颤，又补了一句，把她嘴堵上，吵得我心烦。

5

没等来仆妇把我嘴堵上，我就被段清越扛走了。

一路听着我的哭闹声，他的脸色越来越铁青。

好不容易放我下来，他闷头问我:

用过饭了吗?

我愣了愣，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吩咐将饭菜端上来。

清蒸鱼脍、酱牛肉、糖油果子……还有两粒李记桂花糕，都是我爱吃的。

我咽了咽口水，紧接着摇摇头。

段清越微愣，想了想问我: 我听周府下人说，你骗人说你好了?

真好了，我没骗人。

他闻言便笑道: 好了就自己吃饭，别啊呀啊呀求我喂你吃。

我老脸一红: 我哪有，你胡说

真的，你从嫁到我家来，哪一天不是非要我喂你你才肯吃饭，不信你出去问问府上的下人。他强词夺理的样子和当年的小霸王如出一辙。

反正我不记得，随你怎么说。我盯着他的腿，犹豫着还是问出来，你的腿……还能治吗?

段清越出事后，阿娘为了玉珠不嫁给一个废人操碎了心，不到半载便为玉珠搭上了平王这根高枝。

碍于皇权，段家不得不忍气吞声，退而求其次转而接受我。

我嫁给段清越的时候十六岁，这夫妻也做了快两载了。

早已试过无数法子了。段清越不以为意，怎么?我还没嫌你傻，你倒嫌我残了。

我已经不傻了。我捏紧帕子，说出我的目的，我要和离，我要回周家。

段清越皱眉，深深地看着我，气笑了:

你要带着我的孩子去哪?

我惊讶地摸着我的肚子，不明所以地看着段清越。

他发出一声嗤笑: 没错，你怀了我的孩子。正经夫妻，身体康健，气血方刚，怎么可能没有子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