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生恨

伴他重回京城、权掌天下。

可一朝醉酒，他的记忆回到十岁。

他哄着青梅说:

缨缨，十岁的赵翼永不负你。

我表面哀戚，心中暗喜。

他不记得我，只记得小青梅。

那他应该也不记得，昨晚我和他的臣子在密谋篡位吧?

更不记得……我往他脑袋上来了一板砖吧?

1

天微亮时，骤雨停歇。

乔缨的马车滚过微凉的积水，驶入宫墙。

我远远望着，忍不住赞叹她的好运气。

多年前，她全家下狱。

正逢安王谋乱，她兄长随侍在侧，于是她死里逃生。

多年后，她夫家遭难。

恰好陛下失忆，满心满眼只有她，于是她绝处逢生。

从阶下之囚到金屋之娇，堪称为传奇。

如今的乔缨，只需要柔弱地依靠在赵翼怀里，就能让他奉上数不尽的绫罗绸缎和香车宝马。

圣眷正浓，荣宠无双。

可当我的仪仗拦住马车时，乔缨还是瞬间煞白了脸。

我含笑宽慰道:

陛下不顾非议、君夺臣妻，想必是爱极了夫人。夫人又有何可惧呢?

乔缨咬唇不语，顺从地跪了下去。

我伸手抬起她的下巴。

指缝里没擦净的血迹印在她面颊上，更让她显出几分脆弱倔强的清冷美感。

难怪赵翼曾经那样爱她。

我俯下身，凑近乔缨耳畔。

以只有我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警告:

想必夫人也明白，陛下虽爱慕你，却不可能时刻护着你。

夫人是聪明人，应当知道安分守己、明哲保身的道理。

若她想趁着赵翼失忆生出事端……那我也只好先斩后奏了。

乔缨整个人一颤。

敲打完毕，我站起身随口吩咐道:

夫人刚出重牢，身子还虚弱，叫膳房和御医好生照料着。

宫人们点头称是。

可是没承想，就是这样一句随口吩咐，生出了事。

2

持刀穿甲、杀气腾腾的侍从涌进殿内。

赵翼这是摆明了要我难堪。

我哑然失笑:

你们是说，乔氏指认我给她下毒?

大内总管黄喜俯身恭敬道:

是，陛下请娘娘去说说话。

我笑盈盈应下了:

好啊，那便看看乔氏有什么花招。

仪仗慢悠悠地，从坤宁宫到了重华殿。

还没进殿，就听见乔缨的哭声:

她是你的皇后、你的妻子……你还是爱上了她。

赵翼连忙哄着:

我根本不记得她，此刻我只记得缨缨。

乔缨愈发哽咽:

那以后呢?等你想起来……你总会想起来的。

赵翼固执地承诺:

不会的，我不治疗失忆了，叫那些御医都滚。从今往后，我只记得缨缨，也只爱缨缨一人。

我微微怔住，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推开门扉。

二人深情相拥，一个泪光盈盈、楚楚可怜，一个千般呵护、万般怜惜。

听见开门声，乔缨整个人直往赵翼身后躲:

毒妇欲杀缨缨，陛下救我

赵翼立即抓起一旁的镇尺朝我砸过来。

周凝，滚出去

我平静而立，不闪不躲。

錾刻着紫藤花纹的银质镇尺，猛然撞上我额角。

砸得我鲜血淋漓，头晕目眩。

殿内宫人顿时吓得乱作一团。

赵翼也怔愣了片刻。

但他很快又被乔缨的哭声夺走了注意力:

缨缨别怕。

十岁的赵翼永不负你，更不会容忍旁人欺辱你。

听到他的话，我有一瞬间的恍惚。

赵翼忘了，类似的话，他也曾对我说过的。

3

那一年，赵翼是落魄的废太子，我是他倒霉的新婚妻。

他母后早逝，父皇病死。

叔父安王起兵造反，从封地一路打到京都。

安王，那可真是威风——五万兵马据守京郊，国玺与天下都唾手可得。

可安王还是顾及青史名声，不敢杀赵翼。

他想直接把我们饿死在废宫里。

那半个月的日子，真难熬啊。

我饿得前胸贴后背、眼冒绿光，饿到恨不得把桌子腿嚼吧嚼吧塞进肚里。

实在饿得受不了了，我就哭着扇赵翼巴掌:

你是什么贱命啊，我又不是嫁给你来受罪送命的

赵翼并没有躲。

他是个不争气的，精神败落萎靡，身体也随之败坏了。

在废宫里住了几天，赵翼就发了热症。

他意识混沌，只知道哑着声音喊父母、喊他那个转嫁他人的青梅缨缨。

我绝望到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能往赵翼嘴里塞柳树皮，塞活蚯蚓，塞烂泥巴。

到最后，实在没什么可塞的。

我就咬破了掌心拿血喂他。

你不能死啊。

我抵着他滚烫的额头说:

你死了，就真的没人来救我们了。

赵翼睁开迷蒙的眼睛，摸摸我脏得打结的头发。

然后用很轻很轻的声音承诺道:

阿凝别怕，不会死的。

的确没死。

但也没活得多舒坦。

那一夜，废宫起火，京中兵乱。

赵翼指使我将他背上马背，逃出宫去。

老天啊……那时我才十五岁，比他矮了一个头还不止，又在废宫里饿了半个月。

俩人一起摔了三个跟头，才勉强把他拖上马背。

我精神紧绷到麻木，只知道死扯着粗粝的缰绳，在墨色的夜里拼命逃。

一天一夜后，我的一双手被缰绳磨得血肉模糊，满是水泡。

碰一下都是尖锐地疼。

却终于逃出了京都。

后来，赵翼摩挲着我手掌上狰狞的伤口，红了眼睛。

在我惊讶的目光中，他划破自己的掌心。

血与血相融，伤与伤相拥。

他说:

此后，宁负苍天，不负我妻。

4

赵翼终于哄好了哭个不停的乔缨，来偏殿看我。

他不悦地问道:

为什么不躲?

这是赵翼失忆后对我说的第三句话。

几天前，他失忆醒来。

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

你就是朕的皇后?

第二句话是:

如果不是你，朕会娶缨缨。

我想解释，我想说先帝早已看出乔家不安分，不会容许你娶乔缨的。

我还想说，去你爹的赵翼，要不是先帝指婚，你以为我想嫁给你吗?

可是赵翼没有给我机会说话。

如同此刻，他不等我回应就皱眉斥责道:

不要以为朕看不出你的小心思。周凝，苦肉计在朕这里没有用

我有些无奈，只好问道:

乔夫人是怎么了?

赵翼更加恼火:

你装什么，不就是你干的好事吗?

缨缨一喝牛乳就会起红疹子，严重时还有性命之忧。

如果不是你这个毒妇叫人在汤食里下牛乳，她又何必遭罪?

哦，原来乔缨玩的是莫须有的计谋啊。

这可真是……幼稚得有些可笑了。

我沉默了半晌，开口说道:

今年五月开始，京城的富庶人家皆饮牛乳、吃酪饼，并以之为潮流风尚。

正值北地军粮短缺，陛下为了遏制奢靡风气，以身作则禁了宫内牛乳。

整个皇宫，都没有一滴牛乳。

而乔缨，她刚从牢内放出来，还不知道此事。

无意间就给自己留下了破绽。

况且，我若真要害她，也懒得用这么迂回麻烦的法子。

赵翼的表情凝固。

整个偏殿内几乎落针可闻。

一旁的总管太监黄喜深深弯下腰:

陛下，娘娘说的是事实，宫中已有三月不供牛乳。

赵翼的神情很是不自然。

半晌他才道:

或许是缨缨自己吃错东西了。朕会去跟她说的。

我微笑问道:

那么，陛下是否该让乔夫人向我赔罪呢?

赵翼的目光冷了几分:

周凝，你最好不要得寸进尺。

原来让他心爱的缨缨给我赔罪，就是得寸进尺。

我不说话了。

赵翼这个人，爱上了谁就头脑发昏、格外护短，旁人的话听不进去半分。

我是他的妻子。

所以，我知道。

5

女儿宝珠执意要帮我上药。

她摸着我额角的伤口，声音哽咽:

十岁的父皇，真是蛮不讲理。

我却并不感到伤怀:

十岁，又有什么不好呢?

十岁的赵翼，还是个赤诚的少年郎。

打马游街，肆意快活，唯一的烦心事只不过是父亲不许他娶心上人。

不像后来那十多年，他在尸山血海和人心叵测里滚过几遭，心肠变得又冷又硬。

我情愿他永远十岁的。

宝珠处理好我的伤口，还赖在我寝殿内不肯走。

这孩子早熟，倒是很久不作这样女儿家撒娇的模样了。

我笑意盈盈地问她:

珠珠想和母后讲些睡前话吗?

宝珠稚嫩的面庞在昏暗的殿内，显出一种近乎森然的理智。

她声音清澈而平静:

父皇会和乔女生孩子吗?

我很认真地承诺道:

珠珠，你是晋朝皇帝唯一的子嗣。

也是唯一够资格登基继位的人。

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就算赵翼再想要孩子，我也不允许。

至于乔缨……她现在只有一个下场——随她贪污枉法的丈夫曹世谦一起，伏诛于法。

或许多年来，心肠冷硬的并不止赵翼一人。

宝珠憨笑着扑入我怀中:

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只有母后和舅舅。

我现在只盼望着舅舅早些回京。

有他在，我们便什么都不怕了。

6

宝珠说的舅舅是我义弟，镇远大将军周衡。

他回京的第一件事，就是入宫见我。

我笑着对周衡说道:

珠珠前些日子，还说盼着你回来。

周衡性子狠戾，却长了一张书生般秀气温润的面庞。

闻言，他默然点头。

我开始细细跟他讲京中之事:

户部侍郎曹世谦贪污之事，还不算尘埃落定。

整个曹家都脱不了干系，背后牵扯的朝堂官员更是只多不少。

曹世谦的妻子乔缨如今圣眷正浓，自然有人要起歪心思，借着陛下失忆之时有所动作。

等那些粮草银子的去向都查明白了，便给你带回北疆。

周衡不说话。

他的视线落在一侧小桌上。

小桌上放着练字用的笔墨，和一方錾刻着紫藤花纹的银质镇尺。

阿姐，你是不是心软了?

周衡抬头望向我，一向幽深寂然的眸子里，此刻更是带着深不可测的压迫感。

我突然想起，当初赵翼看到周衡的第一面就说:

阿凝，这是一条狼崽子。

赵翼说的不错。

这狼崽子，捡回来时没我腿高，如今竟然有了三军统帅的杀伐气势。

周衡走近几步，高大的身躯将我罩住，那张向来不苟言笑的面容此刻微微扭曲:

阿姐，我不想听你说那些。

你忘了吗，我们当初说的是杀了赵翼，而不是让他活着碍手碍脚。

他为了别的女人伤害你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躲开?

你是不是……对他心怀愧疚?

周衡担心我对赵翼心软。

他的揣测也不无道理，我好像应当生出几分愧疚的——赵翼的失忆不是偶然，而是人为。

是我预谋已久的背叛。

不久前的一个晚上，我召集心腹谈论谋逆篡位之事，被赵翼发觉。

仓皇间，我顺手抄过一旁的镇尺，往他太阳穴砸去。

赵翼没有躲。

就像我曾在废宫扇他巴掌那样，他没有躲。

周衡抵着我的肩膀，几乎是乞求:

阿姐，别对他心软，好吗?

我刚想说些什么，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赵翼的声音:

……周凝?

转头一看。

赵翼正站在殿门边，怔愣地望着我和周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