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窍磨溪

大学我成了她的三陪跟班。

她送我白花说喜事到头，转身坐上我堂哥单车。

庐山一夜，我终于开窍了。

1

高中，美术课。

美术课在学校美术馆二楼。

椅子矮，桌子窄，我腿伸不直，浑身不自在。

前座的女生忽然回头，直直盯着我。

我更不自在了，斜眼觑她，不明白她看什么。

她盯了一会儿，转回去听课。

没过多久，她又扭过头，杏眼圆睁，那样子……还挺好看。

我又觑她，她瞪我一眼，又转回去了。

老师讲到《清明上河图》，点名要我这个语文课代表讲讲理解。

我站起来，说这画把北宋的人、物、景都画活了，维妙维肖，像航拍一样……叭啦叭啦说了一大通。

坐下时，目光扫过前座——

天

她后腰和裙摆上，赫然印着几个清晰的鞋印

好家伙，这成是我刚才伸不直腿时不小心蹬的

怪不得她老回头瞪我，敢情是无声的控诉。

得，道个歉吧。

趁老师点评我的发言，我撕了张纸条写:

抱歉，腿太长，课桌太窄，蹬到你了。放学请你吃冰淇淋赔罪。

写完，手指轻轻敲了敲她的后背。

她转过身，瞥见我手里的纸条，又瞪了我一眼，一把抓过去收了。

窗外是操场，春风拂过楼旁的大树，枝条轻蹭着窗棂。

放学后，我作业没写完，留在教室。

她也在，俯身扫地，在我桌边经过，带起一股淡淡的香风。我鼻子一动，嘴比脑子快: 你好香啊

谢谢，她头也不抬地回应。

我愣住。

她居然说谢谢?

尴尬像藤蔓一样缠上来。

我赶紧找补: 咳…那个，冰淇淋…我今天没带钱。

你要有的话先垫着，回头我还你?

她背对着我，摇了摇头: 我也没钱。

然后就冷场了。

这气氛实在磨人，我干脆起身帮她洒水、扫地。

谢谢。她又说了一句。

原来平时看着高冷的姑娘，还挺有礼貌。

其实她一直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颜值身材都在我审美点上，只是我这老实人从没主动搭过讪。

今天算是破天荒了。

我去找高三的堂哥化缘，总算凑够了钱，和她溜出校门买了冰淇淋。

然后，一起骑单车回家。

这才知道，她家离我家不远。

我家在县城最边缘，后门就是大片农田。

她家，就在那片农田后的一排房子里。

路上，她说: 喜欢看我写的文章，经常被老师当范文念。

现在不是流行交笔友吗?

她忽然提议，

我们做笔友吧?

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递给我，封面印着素雅的兰花。翻开第一页，娟秀的字迹写着半阙词:

无言独上西楼，

月如钩。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后面的纸页还空着。

明天写好给我，她说。

好啊，这个我喜欢。

十六岁的少年，胸腔里正塞满了无处安放的情绪，急需一个出口。

在那本兰花纹的笔记本上，我写了很多。

如今想来，尽是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废话。

她则用摘抄的古诗词回应我，那些句子，却总能恰好戳中我的心事。

2

有天上学路上，我看见她坐在一个男孩的单车后座。

男孩和我年纪相仿。我看见了，装作没太在意。上午，笔记本传回来，没有诗词，只多了一行字:

今天早上搭我弟的自行车来的。

我提笔写道:

关我屁事。

放学一起吃拉面?

笔尖落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滞涩，忽然就散了。

下午放学，我带她去吃兰州拉面。

她说: 拉面挺贵的，我昨晚还梦见你把零花钱花光了，找我借钱呢。

那就 AA，我说。

她两手一摊，笑得狡黠: 没带钱。

行吧，就这一顿，吃完我这个月就得喝西北风了。我认命道。

面刚端上来，窗外就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她那天穿着青色素雅的连衣长裙，脚上是白色平底布鞋。

我心里咯噔一下: 糟了，都没带伞。

我这身淋湿了无所谓，她那身长裙和布鞋，要是淋透或者溅上泥点，就太可惜了。

可这姑娘倒好，吃完看看时间，一抹嘴，带头就往雨里冲

我还在校门口那个泥水坑前犹豫怎么落脚，她已经跑到了教学楼下，远远地朝我比了个手势——食指向下，赤裸裸的鄙视

没辙，我只好心一横，踩进泥坑，溅着水花追上去。跑回教室时，还没别的同学来上晚自习。

看她淋湿的长裙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轮廓，我忍不住笑: 为一碗兰州拉面湿身，值吗?

她觑我一眼，上手就掐我胳膊。

我躲，下意识地从背后抱住她，抓住她两只手腕，像绑绳子一样往前一交叉，把她箍在身前。

一瞬间，那股熟悉的、带着湿气的馨香钻进鼻腔，我像被烫到似的，猛地松开手。

耳朵根火烧火燎，心在胸腔里擂鼓，脖子上的血管突突直跳。

那天晚上，两节晚自习课，我都没写完作业。

夏夜蝉鸣，彩云追月。

3

一个周日下午，我邀她来我家玩。天热得发闷，她穿了件清凉的露肩小衫和短裙。跟我妈打过招呼，我妈上下打量她，笑了笑，没多问什么就出门了。

家里只剩我们俩。

我搬出我的藏书，问她看过哪些。话题不知不觉就滑到了戏曲，聊起了《梁祝》。

她说: 不喜欢这样的结局。

也许从开篇，结局就注定了。我说，把美好的东西撕碎，本就是悲剧最擅长的。

她沉默着，似乎被我这番歪理说服了。

鬼使神差地，我的手指轻轻触到了她裸露的肩头。

指尖传来细腻温润的触感，像电流窜遍全身。

她微微蹙了下眉，却没有躲开。

反而是我，像被那触感灼伤，胆怯地缩回了手。

她忽然笑了出来，说:

梁山伯与祝英台在求学的时候住一个宿舍。

第一天晚上，祝英台就与梁山伯约定，在床中间放一碗水。

这样可以提高自制能力，对读书很有用。

梁山伯真信了。

一整个求学期间，那碗水都没被打破过。

我说: 梁山伯是个傻子，连女扮男装都看不出来。

作者也是个傻 X，这么不合逻辑的剧情都写得出来。

她说: 你也是个傻 X。

我怒，说: 敢骂我，想尝尝我的厉害?

说着就使出对付我姐的绝招——呵她痒。

她笑得花枝乱颤，在沙发上滚成一团，连声求饶。

她也试图反击，可我不怕痒，或者说，我能忍着不动。

闹累了，两人并排躺在沙发上喘气。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屋子里只剩下我们尚未平复的呼吸声。

空气里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混合着少年人无所适从的悸动。

最后她说了一句我似懂非懂的话。她说: 你不是傻，你是没有开窍。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闷热的下午，蝉鸣骤停的寂静里，我大概是真的……没开窍。

4

一天，教导主任逮着我们形迹可疑，问话。

我一脸正气:

报告老师这是我邻居辈子血霉才跟她谈恋爱呢

纯粹是受她爸妈托付，当个护花使者，防止她被某些居心不良的家伙欺负

说完我还特意瞟了主任一眼，补刀: 老师，您说是不是举报我的最有可能是想『欺负』她的?

她站在旁边，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憋笑憋得小脸通红，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

教导主任斜我一眼: 你知道是谁举报你吗?

谁?

算了，还是不告诉你了，你们自己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再不行我就叫家长了。

下午，堂哥来找我，门外是天天跟着他的两个人。

听说你谈恋爱了?

我说: 你丫管我呢，我跟她就一邻居，哪像你，全校著名花花公子。

嘿，堂哥说，我四处燎花，但片花不沾身，老师也睁只眼闭只眼。

你这老实墩子可不行，老师一看就是早恋苗头，不管你管谁。

我说: 我真没谈恋爱。

得，那算哥冤枉了你。

你也是经历社会的诱惑太少了，哥带你见见世面，开开眼界。

我问: 去哪。

他说: 去电竞城。

我两眼放光: 好呀。

自从小学的时候他带我玩街机，被大伯抓到了。

就没再带我玩，他是富二代，我穷，没钱自己去玩。

堂哥看我眼神，鄙视了一把: 我今天主要是带你去见世面，不是泡网咖。

到了网咖，除了一帮玩游戏的槽汉子，还有好几个小姐姐。

堂哥跟这些小姐姐混得很熟，跟老板娘也很熟，他向来如此。

这些小姐姐有的跟堂哥差不多大，有的跟我差不多大。

堂哥跟她们说: 这是我弟，你们带他玩，要手把手教哦。

这帮小姐姐立马嘻嘻哈哈地围了过来。

堂哥看差不多了，转身上了台机子，跟那帮槽汉子组队玩去了。

一开始小姐姐们都围着我问这问那。

我好多年没玩游戏了，兴奋得要死，拿鼠标的手都颤抖。

要抓着我手教我的小姐姐，我的表现是手一缩，瞪她一眼。

我太专注了。

不知不觉间，小姐姐们都走了，后来只剩一个一直坐我旁边，言语指导我玩英雄联盟。

不知不觉间，堂哥跑过来了，旁边还跟着小姐姐。

看我这么投入的玩游戏，堂哥直拍额头。

这小子，叫来玩游戏，真就只玩游戏了。

我说: 啊，你不是叫我来玩游戏的吗?

他说: 是我错了压根就不能用我自己的境界来理解你

我说: 咱俩虽然是堂兄弟，但是大伯不是奶奶生的，咱身高就差这么大。我去，他说，劈头给我脑袋上给了一巴掌。

我看在他带我来玩游戏的份上，就忍了。

5

从那天起。

那个曾经抱着笔记本写酸诗的傻小子，仿佛换了个人。

晚自习?

翘

翻墙溜去网吧包夜才是正经事。

第二天?

自然是顶着黑眼圈在课桌上挺尸。

成绩单?

红得刺眼，一路俯冲。

现实多没劲啊，虚拟世界里，我可是呼风唤雨的大侠。

这事出乎了堂哥的意料，他看我这么痴迷，说他闯祸了，没想到你小子这么不开窍。

他说: 不给你结帐了。

我说: 你不给我结，但人家老板愿意让我记你的帐呀。

他说: 我去网吧找老板娘去。

我说: 你敢，我告诉大伯去。说你在学校拉帮结派，沾花惹草，还带坏我。

我去，他愣住了。

6

一天晚自习课间，传说中的早恋对象把我堵在教室门口，下巴一扬: 操场上，聊聊?

秋夜的操场有点凉，她走在我前面半步，影子拉得老长。

她突然停下，转过身，路灯的光晕笼着她:

喂，你现在眼里就只有那些打打杀杀的游戏了?

我挠挠头，有点心虚: 啊…是吧，挺有意思的。

她没接话，低头从书包侧袋里摸出个小东西，递到我眼前——一朵小小的、纸做的白花，在夜风里微微颤着。

喏，送你。

啥意思?我一头雾水，我又没挂。

她笑了，手指戳上我额头: 红花是喜事，白花嘛…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就是喜事到头了，懂不懂?

额头上那点滑腻微凉的触感，混合着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淡淡的馨香，鬼使神差地，我脑子一抽，张嘴就叼住了她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指

呀她像被烫到似的猛地抽回手，满脸通红，又羞又恼地化指为掌拍在我脑门上，呸呸呸你是狗吗还咬人

我嘿嘿一笑，揉着脑门，故意气她: 那正好，白花过两天就蔫吧了，直接扔垃圾桶，省事儿

你你你她气得跺脚，手指头差点戳到我鼻尖，廖凯你现在真是…没劲透了说完，转身气呼呼地就往教学楼走，马尾辫甩得老高。

7

第二天，堂哥晃悠到我教室门口，一脸戏虐: 嘿，小子，听说你们黄了?

我眼皮都懒得抬: 就没有过，有啥黄的。

他凑过来，压低声音，一副哥懂的样子:

装啥?就前座那漂亮姑娘吧?

我就说嘛，你这榆木脑袋不开窍，人又算不上多机灵，谈啥恋爱?

这不，被甩了吧?

啧啧，哥教你，你只要别只盯着一朵花，那整个森林的花朵都能为你绽放

我懒得听他传授经验，一把推开他凑近的脸:

滚滚滚，回你的森林去。

见我这样。

堂哥忽然收起了他那吊儿郎当的样，严肃地说:

你要真跟她谈崩了，就别怪哥我出手了。

我说: 你啥意思?

他说: 你等着瞧。

为这话，我郁闷了一下午，晚上又去网咖了。

8

第二天，刚拐过离家不远那个熟悉的路口，刺眼的阳光晃得我眯了眯眼。

紧接着，瞳孔猛地一缩——

前面那辆招摇过市、蹬得飞快的单车，可不就是我堂哥的

更扎眼的是，后座上侧坐着的，赫然就是林知薇

她一只手似乎还轻轻搭在堂哥的腰侧，姿态自然。

我下意识狠狠捏住刹车

单车几乎贴着他们的后轮停下。

她闻声转过头来，看到是我，脸上非但没半点尴尬或慌乱，反而扬起一个……带着点促狭和好笑意味的表情?

我紧抿着嘴，也紧抿着我的心脏，看着他们从我面前一晃而过。

只留下一阵清脆的车铃声和扬起的微尘，还有她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一上午，都不知道老师在讲啥。

9

下午，堂哥又溜达过来。

我瞪着他，

他不以为意，说: 昨晚一起去了 KTV，没想到某些女孩子这么疯。

说着还伸舌头舔了一下嘴，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

我紧攥着拳头。

他又俯身过来，对着我耳朵低声说: 小美妞很润哦。

我操，我彻底爆发了，一拳头过去，打得他踉跄到门口去了。

门口站着他两个小弟，接住他，尴尬地看着我。

堂哥抹抹嘴角，看看没出血。甩甩手说: 碰你这么个不开窍的老弟，我 TM 真是活该

我老虎瞪眼似地看着他。

堂哥招呼他那两个小弟，说: 按住他，我这当哥的教训弟弟，也不算啥错。

然后我就被他那两结实的小弟结实地按住了手脚，其中一个还坐在我腰上，没打脸，然后堂哥拿了本书，往我屁股上招呼。

我一直在挣扎，挣得后来没力气了，虚脱了。

屁股火辣辣，我说我疼，他不停手，我说腰要断了，才放过我。

虚脱了，我也冷静下来了。

他从小就喜欢戏弄我，又不是第一次了。

他说的话我较真就输了。

虽然我老输，但我总能在事后想清楚。

但是心里还藏着点疙瘩。

10

晚自习课间，我又厚着脸皮去她座位边晃悠，小声说: 哎，操场…还去不?

她白了我一眼，没说话，但还是起身跟了出来。

月光比昨晚亮些，我们沉默地走了一会儿。

我清了清嗓子，有点别扭地开口:

你这招够狠的，不但送我白花断情，还跟我堂哥串通起来整我。

她说: 我跟你堂哥的事关你屁事呀?

我愣。

你你你，还真跟我堂哥有事呀?

他可是花花公子。

你可不能真跟他玩呀。

我急得直跳脚，语无伦次，脸都憋红了。

她忽然转过来瞅着我，好一会儿。

忽然笑了，笑得如寒冰乍融，冷菊乍开。

她说: 你哥没那么坏，就是爱玩爱闹，爱看你着急上火的样子。只是你俩差别真的是很大。

她顿了顿，促狭地眨眨眼你确定你们是一个爷爷生的?

我欲言又止。

她语气轻松下来，带着点小小的得意说: 好了，不逗你了。

是我找你哥一起逗你的。

你哥就想看你急眼呢。我嘛……

她顿了顿，

是不想看你这么浑浑噩噩下去，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至于你哥嘛……她耸耸肩，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大概是觉得你这『老实墩子』太没出息，恨不得把你变成他那样『片花不沾身』的情圣呗。

结果发现，她摊手，悲催了，你这块顽石根本点不化

我大大地松了口气。

不过讲真，我觉得现在学这些公式定理，以后真用不上多少。

你看现在这势头，将来是互联网的天下

我想学计算机，这才是踩在时代浪尖上的玩意儿

她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那双杏眼在月光下亮得惊人，像探照灯一样直直照进我眼底，盯得我后颈发毛。

完了完了，我心里哀嚎，我不会勾起了她很高的期待吧，这可是要命的玩意。

我赶紧举手投降:

打住打住你也甭这么盯着我

我也就一个想法而已。

她斜眼觑着我。

说:

想踩浪头?

高考这座独木桥你得先给我挤过去

搞个好成绩，才有得选

不然…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

浪头没踩着，先淹死了。

我说: 不会的，这游戏也就一开始上瘾，玩过一段时间，就没那么痴迷了。

打那以后，我真老实了不少。

游戏瘾还在，但包夜是彻底戒了。

11

高中剩下的日子，和她保持着一种微妙的笔友+关系——笔记本照传，放学也照例一起当街霸（就是一起蹬自行车回家），影子在夕阳下拉得老长。

高中啊，对两个憋着劲想考好大学的人来说，真没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