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宁

她带着早已与社会脱节的简历来找工作。

面对公司 HR 的咄咄逼人，她显得有点狼狈不堪。

而我刚好是那天的招聘主管。

我例行公事地问了她几个问题，她把眼神投向了坐在我身边的徐闻周。

他四平稳地笑了笑: 你回答问题就好，我们招聘主管很专业的。

可那天刚从招聘会上下来，他就冲着我嚷道: 问那么多问题干嘛?显得你很专业吗?

1、

其实我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话说出口的那一瞬间，他似乎就意识到了不对。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两眼，然后别扭地解释了一句: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我们没有必要为难一个做了五年家庭主妇的女人。

如果他不画蛇添足的说上这一句，我可能对之前发生的事情是毫不在意的。

不过是在某个场合遇到了初恋情人而已，对于我们这个年纪来说，其实早就不值一提。

可他偏偏这么一说，着实让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因为我回头想了半天，确实没觉得自己哪句话说得有失偏颇。

我只是问了几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

为什么简历有五年的断档?

为什么不找跟专业相关的工作?

为什么要来我们公司工作?

她回答得磕磕绊绊，也有些遮遮掩掩，几句话就几乎道尽了生活里所有的艰辛。

我面无表情地回答他: 所以你觉得我是在为难她吗?我有哪一句话是超过我职责之外的吗?

是我太过激了，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有点造化弄人，感慨罢了。

是啊，怎么不感慨呢?

谁也没想到当年的穷小子徐闻周会当上企业家，就像谁也没有想到当年的校花也会变成生活的笑话。

更没有人想到，徐闻周会娶了当年跟校花最不对付的我。

2、

理应是个很俗套的故事。

但因为深陷剧本的人是我，所以我一直还觉得挺精彩。

我跟徐闻周从小一起长大，我一直暗恋他。

可他却喜欢上了我爸爸发达后娶的老婆带来的拖油瓶向叶。

她跟她妈妈一样，长着一双蛊惑人心的眼睛。

总之那几年，我既失去了父爱，也失去了徐闻周，整个人过得凄惨兮兮。

后来我爸跟她妈妈离了婚，徐闻周跟向叶分了手，而我跟徐闻周也失去了联系。

直到工作好几年后，有猎头把我介绍给他。

我们才再一次相遇。

也在一次次的工作当中渐生情愫，最后决定共度一生。

我认为这是我一生中做得最快，但并不草率的决定。

婚后我们顺风顺水，也一直证明着这件事。

此刻我的沉默好像有点难堪了。

他又抬头看了我好几次，但我始终没有说话。

造成尴尬的人不是我，我才不会做那个打破僵局的人。

徐闻周太了解我了，于是他再一次和我道歉。

真的对不起，宁宁，是我一时口不择言，原谅我好吗?我保证以后不会这样说话了。

这话说得很轻易，徐闻周大概也没有预料到。

往后的日子里，他一次又一次地打翻了自己的这个诺言，直到我忍无可忍。

当时我没有再和他计较，我不是个非常较真的人，这大概也是他觉得和我相处舒适的原因之一。

3、

过了没几天，我在办公室筛选简历。

不知道为何那个简历里还是出现了向叶的。

我明明记得初步审核的时候就被我筛掉了。

依旧是那份平平无奇的简历，我甚至可以说它一无是处。

无论是专业还是经历，都跟我们在招的岗位毫无关系。

我叫来了我的助理，问谁进过我的办公室?

她一脸懵逼地回答我: 我没看到人进来啊，是有什么问题吗?丢东西了吗?

我摇了摇头，拿起向叶那张简历说道: 多了点东西，前期的简历筛选是你在做。

我记得这位叫向叶的女士已经被我们筛掉了，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里?

她更莫名其妙了: 这是之前徐总送来的，他说让这位女士参加一下面试。

关键是结果他不干涉，但过程得走一下。

我没有说话，我助理小声嘟囔了一句: 他话都这么说了，我们不能真的只走一下流程吧?

但我看这个人投递的岗位和她的专业都不符合，我也正愁着把她往哪个部门送呢。

我似笑非笑道: 就按照徐总说的办呗，我们正常走流程，被哪个部门挑中她就去哪个部门。

我助理眼睛一亮: 如果没有人挑中的话，直接把简历退回简历库就可以了。

这样做既符合流程，也不用为难。

她冲我举了个大拇指: 不愧是我们魏总

那天晚上回家，徐闻周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最后沉不住气地问我: 我把向叶的简历又放进去了，你看到了吗?

我能问一句为什么吗?你明明知道她并不符合我们公司的招聘要求，你在影响我的工作。

4、

他踌躇了片刻才回答我: 其实本来不打算这么做，但她又实在可怜。

我想我们可以把她放在一个无关紧要的位置上，让她维持温饱就可以。

我嘲讽地说道: 没想到徐总是这么有恻隐之心的人，你们什么时候联系上的?

在招聘会之前，还是在招聘会之后?

他立刻澄清道: 是在招聘会之后，在这之前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系过了，那天能碰到我们都很意外。

我们?你跟谁是我们?

他又改口道: 我是说我跟你遇到她，是个意外。

后来她来公司找过你两三次，但是你都在出外勤没有碰到，有一次我就接待了她。

她什么时候来找过我?我没有接到过任何预约，我的助理也没给我安排过任何会面。

你确定她是来找我的吗?而不是在守株待兔?

徐闻周毫不犹豫地说道: 她这个人没什么心眼的，不会用这么迂回的方式。

而且如果她真的在等我，她直接可以跟我预约呀，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地找你呢?

所以你今晚想要跟我谈话的目的是什么?我们可以开门见山地谈一谈。

他似乎已经斟酌了很久，所有的话都是脱口而出: 把她安排进财务部门吧，她跟我说正在学习这方面的证书，就让她从出纳做起。

我差点冷笑出声: 这就是你说的无关紧要的位置?

大概是我的嘲讽声太重，徐闻周到底觉得没面子了，说出的话就不那么好听了。

所以你是觉得我连在自己公司安排一个人的权利都没有吗?

5、

我站在原地定定看了他好久。

总感觉这个人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

他始终没有回避我的眼神，于是我对他说了句: 你赢了。

他就在等这一个答案，因为下一秒他就展开了笑颜，然后把我拥在怀里，小声地宽慰:

怎么说她也曾经是你名义上的妹妹，我岳父大人就打电话过来问了一下。

如果我再不给安排，就真的有点不近人情了。

听到我爸爸在这件事情上掺了一脚，我忽然想起了那句话。

总是会在同一个地方摔跤。

我爸是这样，也许徐闻周也一样。

为什么不早点说是因为我爸爸呢?

他一边笑一边摸着我的头说: 要不是你把我逼急了，我才不说呢。

回头你又跟他吵架，可这么多年他明里暗里给我们输送了多少生意。

你能跟他犯倔，我总不能这点面子不给吧。

说完这句他还特意强调了: 既然答应我了，就不要再跟爸起冲突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我保证她只会在这一个位置上坐着，绝对不可能升职。

这是咱俩的公司，我不可能让任何人染指。

他的话说得斩钉截铁，让我不由地想起当初我妈离开前，我爸在她病床前对天发誓。

他这一辈子不会再娶，会一辈子对我这个唯一的女儿好。

所以男人发誓的时候，他们都觉得自己是认真的。

可我爸爸的誓言，只坚持了四年不到。

我妈妈去世两年后，他的事业渐渐有了起色，身边多了很多莺莺燕燕，不过他确实没有打算再娶。

直到向叶妈妈出现。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将这个女人迎进门，跟她共享他所拥有的一切。

她进门的那一天，我妈妈刚刚离开四周年。

那徐闻周呢?

他能坚持到哪一天呢?

我真的能相信他吗?

6、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徐闻周都表现得跟往常一样。

甚至因为对我有点内疚，而更加体贴入微。

我们之间甜蜜得像是进入了第二次热恋一般，他整个人都显得更加容光焕发了。

自从向叶去了公司财务部以后，为了避嫌，徐闻周就再也没去过，有任何问题都让助理去处理。

可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

他越是这样，我在甜蜜之余，越是能感受到一股心虚。

一个说自己完全放下的男人，又何必如此煞费苦心地避嫌呢?

直到有一天下午，我有一份计划需要徐闻周签字。

而恰好又接近了下班点，我便亲自跑到楼上拿给他。

可我没想到他并不在，助理支支吾吾地说他出外勤。

我有点纳闷: 出外勤你怎么没去?他自己开车了吗?怎么没有告诉我一声?

平时我俩同进同出，共用一辆车，所以一般如果一方有事，一定会及时通知另一方的。

可很明显，我没有接收到任何通知。

助理此刻却胸有成竹道: 徐总一般下班前会回来的，要不您先回办公室等他?

我在走下楼梯的时候，觉得刚刚助理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说的很奇怪。

一般?

那就是不止一次。

可我们公司没有多少业务是需要总经理亲自出外勤的，而且我从来没听他提起过。

看了一眼手表，我忽然灵机一动，径直去了停车场。

那是下午五点十分，距离大部分公司的下班点还有二十分钟。

满满当当的车库，移动的车却寥寥无几。

可是其中有一辆车却显眼异常。

那是一辆大型 suv，车型倒是很常见，但颜色是专门定制的，是我送给徐闻周的生日礼物。

此刻它正亮着灯，照出车里靠得很近两个人。

两个人说话说的很专注，连我从他们车窗边走过都一无所知。

车子做了隔音系统，他俩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骚动又不安。

7、

其实我已经不太想听到他们说什么。

或者说没那么在乎了。

直到他们拥抱的那一瞬间，我深切地感受到，原来心碎，真的是会有声音的。

像玻璃渣落到地的清脆，砰的一声，当你想要查找的时候，它早就面目全非。

但我魏宁宁本人，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缩头乌龟。

我难受的同时，就不会让让我难受的人好受。

我走上前去，敲了敲徐闻周的车窗，如愿以偿看到两个瞬间弹开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