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烟萝-崔小姐和孟公子的故事

更锣换作梆子，在大儒坊头闷声闷气地响了四下，一慢三快，咚——咚，咚，咚。

丑时了。

烟儿扎好最后一个纸人，还未听见外面有响动，便独自倒了杯茶，坐下轻轻呷着。才喝下半盏，一阵杂乱的步子由远及近，又是咚咚咚——几声仓促的叩门声，紧接着是一个怯怯的小女子声音: 有人在吗?见无人立刻应答，紧接着又问一句: 烟儿姑娘?

烟儿摸着由内开了纸扎铺的门。一道清冷的光便从外面钻进来，铺子里瞬间亮堂起来，映得铺子里的纸人纸马、灵棚戏台便见了天。

门外的小女子被这阴森的景象着实吓了一跳，一时间无法开口。烟儿随手抓起置于几案上的布包，挎在身上，便侧起耳朵轻声问道: 向哪处走?小女子又是轻微一怔，随后便又急着用手往西一指: 这边。

烟儿轻迈出三生纸扎铺，熟稔地用一铜锁锁了门，便轻启莲步，跟着女子向西处匆匆而去。

小女子粗喘着气，想是一路跑来的，力气被用掉大半，再跑不开步子，又借着明晃的月光见烟儿目光滞滞，便才想起出来的时候主家交代了烟儿姑娘眼神不利爽，遂放缓了脚步，心也才跟着脚慢慢稳缓下来。

明月高悬，街角巷尾被映得透亮。小女子侧目仔细打量着烟儿姑娘。只见她眉目清秀，不着粉黛，一席白色布衣素裹，头上只简单绾了一髻，剩余的秀发柔顺地垂在肩上。再走了片刻，小女子忍不住内心疑窦，便问道: 烟儿姑娘，可是认得百灵?

烟儿答道: 不认得。

那你怎知我来找你是何目的?

烟儿裙罗轻舞，腰际的流苏香囊随着身子款款飘着，并不作答，只自顾问着: 眼下可是崔家姑娘只剩下出气了?

那个唤作百灵的小女子一听，眼一红，竟哇的一声哭出来，喊着: 早就听说烟儿姑娘神通广大，看来所言不虚。姑娘救救我家小姐我家小姐她怕是活不成了说着，百灵浑身又来了些许力气，再顾不得烟儿眼睛不便利，抓住烟儿的手便扯住她加快速度向前行去。烟儿亦不挣脱，随着百灵一路小跑着向崔府赶去。

到了崔家，已经有满院的婆子妈子与杂役扎在里头。进了崔家小姐闺房，崔家夫人已经哭得昏天暗地，死过去几次又被唤醒，此时亦只剩了最后一丝力气将将喘着气。崔家老爷立于厅堂里，由着几个婆子在崔小姐闺房里进了出、出了进，给的消息一次比一次堪忧，最后那个是由里面连滚带爬出来的，只听那婆子喊着: 备下吧、备下吧三生铺的烟儿姑娘来了没?

听了婆子这样一说，崔家夫人眼睛一白，又是昏死过去。崔家老爷心中一紧，一屁股瘫到椅上，再动弹不得。随之，满屋子的人皆哀号起来。

烟儿面色肃然，却并不慌乱，由布包里摸出一块银圆，摸住身侧百灵的手，疾声道: 快带我去看你们家小姐百灵收住哭声，拨开涌在屋内抽泣着的众人，一路将烟儿引到小姐床前。

2.

崔小姐吐了一屋子黑血，呛人的血腥味充着满腔满鼻。烟儿俯耳贴将过去，崔小姐已然不吞不吐，似是马上就要断了气息。

烟儿将银圆握于手中，轻轻在眼前划了一道，又摸索着将银圆置于崔家小姐口中，闭起眼睛在小姐床边上坐下来。百灵在一旁目不移珠地看着，只见过了半炷香的功夫，崔小姐胸膛一挺，眼珠轱辘着又转了两下，面色的青色渐渐退了下去，隐隐看上去添了些红晕。

百灵见状惊了半晌，而后冲出去便喊: 活过来了小姐活过来了

才一会儿工夫，烟儿额头上已是密汗涔涔，听着崔小姐的呼吸均匀了些，便摸着墙由房中移步走出。

崔老爷听了百灵的呼叫，亦是又惊又喜，挣脱开左右扶着的小厮冲将过来，正欲上前查看，却被懂事的婆子一把拦住，抹着眼泪苦口婆心道: 老爷，小姐才活过来，身体还虚弱，让小姐好生歇着。

崔老爷重重垂头，流出两行老泪。他从崔小姐闺房中退出来走到烟儿面前，颤声道: 烟儿姑娘，小女可是有救了?

烟儿摸着桌椅兀自坐下来，喘着轻气道: 崔小姐才过了鬼门关，此处人多，阳气盛旺，不易崔小姐魂魄找回来。

崔老爷经商半辈子，这城中的米面铺子大半姓崔。见惯使惯了以钱买命的事情，自以为烟儿话中有话，便让百灵遣散了一众下人，向着烟儿深深躬下身子，问道: 烟儿姑娘本事崔某如雷贯耳，求烟儿姑娘救小女一命，崔某人愿意以一身家钱财相抵。

烟儿听出了崔老爷错会了自己的意思，忍不住轻轻吟出一声笑来，道: 崔老爷多虑了，崔老爷的家财俱是清白的，谁也夺不走。崔小姐命由天定，烟儿只是个传话的，眼下算是稳下了，但崔小姐回不回来得，终究还要看那个人放是不放她。

烟儿姑娘的意思是……

说话间，烟儿从布包中拿出两个巴掌大的纸人，一男一女。男的面目俊朗，气宇轩昂，女的温柔婉约，清丽可人。

崔老爷见状大惊，下巴抖如筛糠，道: 这……这是小女与那孟家小子……

烟儿无奈地点了点头。

崔家云喜小姐和孟家少堂公子的这段孽缘。

崔喜云是崔老爷膝下唯一的爱女，却没养出大家闺秀的性子来，自小放纵不羁、豪气冲云，学了些拳脚功夫，时常扮作男子混迹于市井，专挑那些不学无术、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子教训。别人不知道崔云喜小姐是女儿身，只叫她云公子。

云公子因为时常惩恶扬善，招来了不少仇家。正巧有一次云公子在茶楼听戏的时候，被几个早前受过教训的纨绔公子遇见，便暗地里使了些诡计，在云公子的茶水里下了些蒙汗药。

几个歹人本来的意图是将迷晕的云公子扶进客栈，房间里胡乱塞一个楚馆的女子，便可在云公子身上塞个伪君子的骂名。

几人将他迷晕后，凑近了一看，才发现云公子哪里是公子，明明是个芙蓉出水、面若玉肌的小女子于是顿时心生歹意。正欲图谋不轨之时，被路过的孟少堂所救。崔云喜和孟少堂因此结缘，几经交往后，互生情愫。

可惜上天不垂有缘人。

崔孟两家祖上是有着血仇的。这还要从崔老爷的父辈讲起，崔、孟两家乃是扬州城里的经商大户，生意场上你争我夺算不上奇谈，偏偏崔老爷的父亲是个要脸面、急脾气的，身子上又多病，一次本已谈妥的生意被孟家横刀插了一杠子险些散尽了家财，竟被活活气死。所以崔老爷怎能容忍自己唯一的爱女和孟家的人有甚瓜葛?

只是崔云喜是什么人?曾经叱咤扬州城的云公子

世俗的桎梏和家族的恩仇都阻她不住。

崔云喜与孟少堂几经商量，决定为了这份感情，双双离开扬州，却一个没人知晓的地方做一对神仙眷侣。且崔云喜私下里想，时过境迁，崔、孟两家见她和孟少堂的姻缘已经成了既定的事情，或可化解两家的世仇。

可万万没想到，就快到了两个人约定的时辰，崔喜云背着收拾好的一只小包袱正欲出门，脚步突然在门口停住，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血，便再卧床不起。而另一边孟府中，孟少堂早于崔喜云半日，便患了这离奇的怪病。

3.

烟儿将一双男女纸人递交给崔老爷，轻声道: 这世人殒命，一去便是一双，此为阴阳道法。崔老爷因为与孟家世仇，便想断了孟少爷与崔小姐的姻缘，本是违背人性常理。如果没有上辈子的姻缘，这一双人也许离开了扬州，可简单地活下去了。但偏偏崔小姐和孟公子上辈子便是天上的英公云女，因违了天条被罚下来，本就没有长远命数，因此也不能多怪崔老爷。

崔老爷听得怔目，颤着声道: 请烟儿姑娘赐救小女之法。

现在我们就等——

等什么?崔老爷急忙问。

等孟少爷的薄情寡性。

崔老爷不解，问道: 烟儿姑娘何意?

烟儿摸到崔老爷手中的两个纸人，说道: 你且将这两个纸人置于铜油里，若孟公子的纸人浸了油化掉，那崔家小姐便回天乏术。若孟少爷自行了结了与崔小姐的情分，欲独活下来，崔小姐也便可活了——且活下来后，便会忘却这段孽缘，此后长命百岁，一世周全。

崔老爷一身粗汗，半晌过去，才回过神来向门口喝道: 打一盆铜油来

梆子敲过寅时三点，崔老爷与几个婆子和百灵盯着这盆铜油足足有一个时辰，两个纸人竟原原本本地漂于油面上，分毫不得浸染。

烟儿耳目于心，小心听着盆中两个纸人的动静。只听烟儿耳畔呼啦——一声，她双手轻轻捏住桌角, 再一声咝啦——

烟儿轻轻垂直眉目，过了许久才轻轻抬起头来, 轻轻叹了口气, 道: 崔小姐无事了。

与此同时, 一直守在小姐身侧的百灵跑出来，欢喜着向崔老爷禀报道: 小姐睁开眼了气色也全回来了

崔老爷霎时老泪纵横, 像被卸去了所有力气, 瘫在座上动弹不得。房中的婆子一拥而进，打水的打水, 开窗的开窗。

烟儿由百灵扶进去, 摸到崔小姐嘴里取出银圆。百灵见那银圆过了小姐的口鼻, 黑如墨炭一般。烟儿迅速将银圆收好, 放回于布袋中。

崔老爷令人将通府点上红灯笼，再放几串炮仗, 以冲晦气。顷刻间，崔府里里外外热闹喧天。

赏钱早已备好, 银圆珠宝足足有十盘，锦帛布匹也有四大箱子。

烟儿谢过崔老爷，从赏钱中摸了十块银圆，将其余所剩洒于铜油盆里。任崔老爷怎么恳请，也不再多拿。

临走时烟儿反复嘱托崔府的人, 要在小姐院子里挖下一米见方的深坑, 将这盆铜油与纸人双双埋于坑内, 才能敛住小姐的魂魄, 镇住煞气。崔老爷连连点着头, 叫几个壮杂役三下两下挖了个大坑将铜油盆埋了。

回到纸扎铺子已是拂晓。烟儿摸进铺子, 将门阖上。黑暗浸透全身, 烟儿反是一身轻松。于这一惯的黑暗中，一个声音在烟儿的布袋中幽幽说道: 谢谢烟儿姑娘。

烟儿将布袋从肩上摘下来，又是轻叹一口气，道: 孟公子, 你这是何苦。

袋中的孟公子此时已化作一丝游魂，寄在烟儿带回的银圆之上。随着银圆一点点化作灰烬，孟公子也将永远在这世间消失, 化作孤魂, 永远被封于崔府小姐庭院地下。

世人殒命，一去便是一双。除非——其中一人愿死两回, 今生与永世。那么这人便将永世在阴阳两界间不得超脱, 孟公子, 这值吗?烟儿问道。

值得。如果可以, 今年盂兰盆节帮我烧一座鹊桥, 我想守候她一生一世……一声轻快的声音未全然落地，便随着银圆化作一缕青烟, 消失在纸扎铺内。

与此同时，任是谁也见不到, 于崔府这深坑里，厚土下，那孟家少爷模样的纸人咝啦——一声，兀自燃了起来, 化成一摊灰，埋在这崔府的土里，永生永世再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