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光的意思

我领导给他敬酒，他不喝。

只是浅笑不语，眼神直直看向我。

旁边有人起哄让我代喝。

望着他淡然的面庞，我不动声色地揉了揉已经强撑到极致的胃。

我来。

1

和裴斳见面，完全是场意外。

领导磕了半年的单子，对方说有意向要签约。

当天晚上他就约了对方吃饭，没想到他们家新老板也来了。

而这位新老板，就是我五年前甩掉的前男友。

他比五年前肤色更深了点。

穿着一套商务西装，修长的手指夹着烟。

正在位置上摆弄一个漂亮的打火机。

领导得知身份后，愈发不敢造次，怎么说都要给对方敬酒三杯。

男人不语。

眼神看了我一眼。

随后垂下眸，手指敲着桌面。

领导被这一连串动作整懵了，下意识顺着视线看向我。

很快，裴斳带来的人就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们领导。

他是什么意思。

这位沈小姐怎么就看你们领导喝，也太不懂事了。

对啊对啊，大家都是谈生意的，不能喝就别出来丢人现眼，我看贵公司诚意不足嘛。

怎么会?

领导赶紧笑脸赔罪。

自己倒了杯洋酒一口咽下。

来之前他在车上喜气洋洋地告诉我，只要拿下这单，他就给女儿买个小房子，这样以后去婆家要是被欺负还能有个底气在。

他妻子早逝，一把拉扯女儿长大。

现在女儿男友家是做生意的。

男方家虽说是个好的，但他女儿有单亲家庭的身份背着，总归怕她受委屈。

看到他已经发白的双鬓，我心底没忍住一股酸楚。

要是我爸还在，应该也有这个年纪了。

领导不懂裴斳的意思。

但我再清楚不过。

在裴斳面前，有一瓶新开的白酒。

浓度很高，口感也很差。

从服务员把这酒送进来后，我就明白了裴斳的意图。

这次不是谈单子的饭局。

而是专门为我设计的鸿门宴。

2

我跟裴斳是高中同学。

当初我一眼定情，在他身后追了很久。

他说不喜欢笨蛋，我熬夜苦读把落后的名次往上赶。

他经常代表学校去外面竞赛，我就让爸爸投资，就为能坐在第一排给他加油鼓劲。

或许是被我的执着打败。

在我考上跟他同一所大学后，他找到我。

沈云琉，我被你打败了。

交往，我同意。

哪怕过去那么多年，我还是能清晰记得他那天的模样。

碎光透过枝丫在他脸上落下斑驳的树影。

浓而长的黑睫微微颤着。

他似乎很紧张。

但面上依旧沉着冷静。

就像他现在这样。

只是当年蝉鸣被取代，耳边是聒噪的起哄声。

他还是跟从前一样。

静静地看着我为了他独自情绪波动。

像个没有支撑，在水晶球里独自起舞的娃娃。

或许——

我一直没有从球里走出来。

我们之间，永远都是他在转动开关。

兴致来了，拨动一下。

生气了，就扔在角落里。

娃娃开心还是难受，跟他无关。

3

我来。

我的话让在场安静了两秒。

在出声前，我悄悄按了下已经作痛的胃。

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当初高高在上的沈大小姐，自然没有矫情的资格。

况且我已经猜到了裴斳要做什么。

既然他喜欢，那我便顺着做。

他有一点很好，就是公私分明。

在我身上报复完，这个单子想必就不会多加阻拦。

于是我倒满整整一杯，面无表情地灌下去。

酒水一入喉，就是灼烧的热度。

顺着食道往下，整个胃都开始难受起来。

要是刚才只是空腹的痛，那么现在就感觉有无数细针在密密麻麻地刺挠。

一点点地试图要将人的理智燃烧殆尽。

我下意识看向裴斳。

他没有反应。

甚至都没有抬眸。

我知道，这杯酒还不够他消气。

果断再倒满一杯。

领导暗暗冲我挤眉: 这么喝你不要命了

我眨了眨眼睛，眼眶干涸得厉害。

但手还是很诚实地拉开他: 没事的。

我重复了一遍，声音淡淡。

我没事。

没事，张叔。

好像嘴上说多了，大脑就会自动告诉胸腔里跳动的那颗心。

这样喝真的会没事。

可等又一杯灌下，连舌尖都开始痛起来。

终于最后一点液体下肚。

我没忍住捂着嘴咳嗽起来。

很快，包间里只剩下我的声音。

大家都目瞪口呆地盯着我看。

针落可闻。

没人再敢用调笑的态度对我。

所有人都盯着我的动作瞧。

因为很快，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满杯。

三杯下肚，酒瓶里也差不多没了。

我努力克制喉头的痒意，嘴角带笑看向裴斳。

裴总，这三杯敬你。

这次裴斳终于看我了。

一言不发，表情很难看。

他的眼眸在触及我已经清空的杯子时，骤然锐利起来。

过了很久，也或许是下一秒。

我分不清时间了。

只能看见他嘴角噙着笑。

语气却兴致索然。

在男人堆里都敢喝这么醉。

沈云琉，你贱不贱?

4

指尖发凉。

众人的目光尽数落在我身上，有种被扒光衣服的难堪。

领导脸色铁青，试图站起来替我说话。

而我按住他的肩膀。

对刚才裴斳的侮辱置若罔闻。

要是从前，我肯定要跳起来扯着脖子骂他。

但经过这五年的磨砺，我只是笑笑。

裴总说笑了，我……

客套话没说完，就听见他手机响了。

看到名字，裴斳没有丝毫犹豫地接起来。

因为包间里很安静，很快一声洋溢着少女的娇声传了出来。

裴斳，我喝醉了，限你三十分钟赶过来。

刚才咽下去的酒瞬间涌了上来。

其中还夹杂着一股腥甜。

那声音、语气像极了当年的我。

尽管我再怎么掩饰，大小姐的脾气有时候说上来就上来了。

不想走路，就勒令他背我。

吵架时，挂着眼泪掐他的腰。

只要不顺心，就扭头不理，等着他笨拙又花样百出地讨好我。

怎么可能不怀念呢?

当初无忧无虑，满世界只记挂着裴斳的日子。

那样美好。

那样纯真。

可是现在，我甚至连叫他的名字都不敢。

舌尖吞吐他的名字好多次。

最后也只能叫一句。

裴总。

5

接完电话裴斳就走了。

包间里的人说话也变得无拘。

他们说，电话那头是他的未婚妻，两人上个月刚刚订完婚。

是他娃娃亲的对象，林绾荷。

听说当初裴斳失踪后，林家也在帮忙寻找。

因此五年前他一回裴家，婚约就又定下了。

林绾荷虽说比他小三岁，但订婚那天大家都见了。

情投意合，郎才女貌。

没有比他们更相配的人了。

大家啧啧羡慕嫉妒。

领导顺势用这个话题继续跟裴斳留下来的员工继续推进项目。

一时间大家觥筹交错。

刚才的闹剧好像不复存在。

我眨了眨眼睛。

还好，我已经不会再哭了。

饭局很快就结束了，领导笑呵呵地拿着签字的合同。

在我背上来了一下。

这原本是个很普通的庆祝手势。

可这样一下，我口中的腥甜再也控制不住。

撑着车尾往地上呕了一大片。

地上没有什么残渣物，酸水混着酒液。

还有不少红色。

领导吓坏了，忙拿出纸巾帮我擦拭。

很快，纸上全是血。

云琉，你到底是怎么了?

年过半百的中年男子饶是见过不少阵仗，看到我这样也不免慌了神。

迷迷糊糊里，我被他扶上了车。

不断错落的霓虹灯顺着车窗扫进来。

我隐约看到他的手在抖。

张叔，别担心。

我没事三个字刚要说出来，人就晕了过去。

等到醒来，就看到了小小一脸怒容地坐在我床边。

完蛋。

要被骂了。

6

果不其然，小小对我生病还喝酒这件事十分震怒。

在病床边足足骂了我二十分钟。

几乎没有一句话重复的。

我只能在最后讨好地冲她笑笑。

你看，这不是没事嘛。

没事没事，你就知道说没事

她一边戳了戳我的脑袋，一边帮我看吊瓶。

要真出事了怎么办?

我耸肩: 俗话说人各有命，我已经偷来不少时间，阎罗王总归要算点利息吧。

呸呸呸，你能不能说点吉利话

门在这时候被打开，张叔走进来。

手上拿着不少单子。

我赶紧说: 张叔，昨天晚上辛苦你了，我没事的。

张叔嗯了一声。

小小揉了揉太阳穴: 张叔，我们出去说吧。

两人走出去。

我听不见外面在说什么，但后面张叔就没再进来。

住院费他帮你交了，让你不用担心请假的事情。

小小犹豫道: 你昨天晚上见到他了?

谁?

我故意装聋作哑。

小小白了我一眼: 没谁

说完就离开了。

她是这家医院的护士，当初我因为急救被送过来。

恰好碰上她实习，是她手上的第一个病人。

还是最不听话的那个。

加上我找房子租了她家的房子。

一来二去，我们就成了朋友。

这家公司，就是当初她托张叔帮我介绍进去的。

看着床头那叠厚厚的单子。

只怕这份工作要保不住了。

出院前，医生来找我。

是个很年轻的男士，脸上还没被医院的生离死别浸润。

那双好看的眸子里尽是想让我好好活下去的迫切。

沈女士，出院后要禁酒，饮食清淡，你现在的胃相当于一个薄弱的容器，要是再有刺激摄入，只怕连化疗都没用。

我故作双手投降状: 医生我知道的。

他叹了口气，在病历本上写下一串号码。

字迹端方有力，恰如其人，既沉稳又儒雅。

我还是那句话，想通了就来找我，你这个病要是接受化疗，还能延长不少时间。

我点点头，却没放在心上。

人都是要死的。

更何况在这世界上我已经没有什么记挂的人。

现在活着的每一天，就当是偷来的算。

7

我自己去办了出院手续。

没想到刚进大厅，就遇上了裴斳。

他身边站着几个白大褂，有两个已经上了年纪。

好像是墙上挂着的院长还有主任。

而他手臂上，挽着一只细长白皙的胳膊。

胳膊的主人有圆圆的眼睛，笑起来两边酒窝很深。

一看就是个无忧无虑长大的姑娘。

我们距离不远，我听见那个女孩嗔怪地拍了下裴斳的肩膀。

就一次喝醉酒，你还惊动傅伯伯他们。

要是不知道的人看到，还以为我出什么事了呢。

裴斳用整个手掌包裹住她的小手，眼底有了柔色。

喝酒总归对身体不好，好在检查出来没什么问题。

女孩脸红了大半。

旁边的人也开始起哄玩笑。

我抿唇，毫无意识地抓紧手上的单子。

随后转身，脚步飞快地离开这里。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躲什么。

但我还是没有勇气，亲眼目睹裴斳将原本属于我的温柔，尽数给了别人。

走了一会，耳边安静下来。

我才在一个长椅上坐下。

没过多久，有个人在我旁边坐下。

正是站在裴斳身边的女人。

你好，我是林绾荷，裴斳的未婚妻。

我怔了怔: 你好。

下意识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嘴里依旧苦涩难当。

相比她的容光焕发，我现在是那样的狼狈。

林绾荷像是也明白什么，眼神从上到下打量了我很久。

很久之后，她才意味不明地笑起来。

裴斳之前，眼光确实不怎么样。

我听出她口气中的敌意，没忍住皱眉。

林小姐想说什么?

当初沈小姐拿走裴叔叔的两百万，答应不再见他。

可沈小姐为什么还要出现?

果然是因为那天晚上的事。

我暗自苦笑，深吸一口气解释: 林小姐，那天晚上只是意外。

是吗?林绾荷不相信。

那今天呢?

我沉默了。

生病这件事，我不想告诉任何人。

尤其是跟裴斳有关的人。

林绾荷见我不说话，故作不经意地把包放在膝盖上。

钻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让人想忽略都难。

沈小姐，不管怎么说，我能享受现在的裴斳，也要多亏当初你的调教。

这颗钻戒的克拉数和我生日一样，是裴斳在求婚前专门飞国外定制的。

听说，这还是沈小姐教他的。

很浪漫，我很喜欢。

林小姐。

我打断她，无数回忆如碎片嵌入大脑，让我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只能强打着精神，扶着椅子后背站起来。

如果你是来跟我说这种无聊的话，那你算是浪费时间了。

当年的裴斳我都不要，更何况现在的他。

如果你真想心安，不如再给我一百万。

话音刚落，林绾荷双手捂嘴，一脸讶然地看向我身后。

裴斳哥哥。

身子一僵，我不自然地撇过头。

对上男人面无表情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