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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夕Victoria的《惊鸿一面许嵩演唱会新品》小说内容丰在这里提供精彩章节节选:太子殿下打趣我说: 后人们总是喜欢盘算帝王生前最爱的妃子到底是哪一但在我这里不需要盘只有霄月、霄月以及霄我佯作不问他: 你到底想要几个妃子?他用手支着下认真沉思了好一会我猜史官大约会写: 『太子少时遇云中便知此一人足』*我此番回是为了参加九公主的花花宴是我朝时兴的聚据说被我母亲镇国长公主发扬光传闻她每次开花宴必有深花宴一天下大势也就跟着定...
主角:张惜柔,韩奚仲 更新:2025-08-27 05:5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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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佯作不快,问他: 你到底想要几个妃子?
他用手支着下巴,认真沉思了好一会儿。
我猜史官大约会写: 『太子少时遇云中月,便知此一人足矣。』
*
我此番回京,是为了参加九公主的花宴。
花宴是我朝时兴的聚会,据说被我母亲镇国长公主发扬光大。传闻她每次开花宴必有深意,花宴一毕,天下大势也就跟着定了。她上一次开花宴还是十四年前,彼时一举定下了太子殿下继位的合理性,顺带着给太子生母章娘娘封了皇贵妃。
我对这种神神叨叨的言论嗤之以鼻。依我看,我娘就是个不着调的,大抵是我爹愿意惯着她,所以她越活越不着调了。
我三个月未归京,此番跟着三姐姐去花宴上凑凑热闹。花宴就设在京郊的桃花源,正是阳春三月,青年男女们席地而坐,赏花饮酒,吟诗作对。
三姐姐对我道: 霄月,你素来文才好,要不要也赋诗一首?
我游记和话本写得还行,写诗就不擅长了,但放眼望去,今日似乎也没来什么大拿,我掐指一算,不至于给谢家丢人,撸起袖子就上了。
走到笔墨纸砚前,刚起了一句初春新雨苏,忽听这片花树的另一头,有几个女孩子闲聊道: 听闻韩奚仲大人调任吏部了。这还是前三甲中头一个调出翰林院的吧?说是平调,实则换了个掌实权的差事,韩大人这是高升在望啊。阿柔,你真是有福气。
嘘。不能太高调的。一个颇有些羞涩的声音响起。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成婚呐?
哎呀,你别打趣我了
这声音的主人我勉强还算熟悉,却不大想接着听下去。
谁知下一秒,对方却提到了我。
你之前提过的那个围着韩大人转的小娘子,如今还在碍你的眼吗?
说是回老家了。张惜柔淡淡道,也不知是哪个小门小户的女子,还在沧州文社做书童,凭着给奚仲哥哥校对文稿,硬凑到了他跟前去,奚仲哥哥都没法避开。
我望了望天。
我活了这些年,竟是第一次知道,在别人眼中,我是小门小户的女子、沧州文社的书童,还是硬凑到韩奚仲边上,他避都没法避的。
花树那头的人还在接着说话。
如今真是什么人都敢攀附状元郎了。不屑的声音响起,阿柔,你叔父可是当朝四品大员,你千万别对那种小门小户的人太客气。
哦,如今四品官已经算大员了?
我怎么记得,四品官不过堪堪可以在早朝的时候进太和殿呢?
她们本就与我离得近,在那片花树前面拐了个弯,好巧不巧,狭路相逢。
大家一下子打了个照面。张惜柔一身粉白襦裙,打扮得很娇丽,倒是蛮趁今日的初春之景,反观我,一身淡青色,头发不过素素挽了个髻……呃,好像确实有点儿小门小户。
张小姐的眉梢倏然间上挑。她当然意识到刚才说的那些话已全被我听见,但她似乎完全没有道歉的意思,反倒用颇为骄矜的口吻对我道: 谢四姑娘?真巧呀。
我不大想搭理她。
她却接着道: 没想到谢四姑娘居然回京了。我还以为你这番回本家,是长住呢。
啊?我看向她,眉头微簇。
哦,我也是听旁人说的。谢四姑娘难道不是回本家了吗?她以袖掩唇,和我套近乎套得很自然,笑得也很自然,就是我比较孤陋寡闻,不知谢家具体是哪个旁支在外地呀?
我三姐姐蹙起眉,不悦道: 谢家哪儿来的旁支?
我叹了口气。平日里真是低调惯了,什么人都敢在我这儿拿乔了。
张惜柔这番拐弯抹角的,不就是想说我虽然姓谢,但却只是蹭了谢章赵秦四家的一个字,跟京城谢家其实毫无关系么?
我不是那种爱拿身份来压人的人。更何况,京城的王公贵胄多如牛毛,哪怕摇一棵树,树叶子都能砸中五六七位世家公子小姐,我也不是当中顶特殊的那一个,犯不着日日招摇。
所以我不欲多言,只准备拉我三姐姐换个地方去赏花。
只是我刚拉过三姐姐的手,又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谢姑娘?
我心道不好,一时间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还在苦恼呢,韩奚仲已经绕过了人群,朝我走了过来。
他在我跟前站定,一脸惊讶地看向我: 你何时回京的?
前几日刚回的。我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两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又瞥了眼不远处的张惜柔,倒是忘了恭喜韩大人,双喜临门。
——这两人应当是一起来的吧。
韩奚仲他似乎一下子便明白了我在说什么,皱眉道: 不是你想的那般。
他倒是一如既往地好看,也一如既往地芝兰玉树,就连那周身清隽的气质也和先前别无二致。他这番话要是三个月前对我说,我大抵会开心得不行,心想他一定是在跟我解释,可惜我已非当时的心境了。
我不知道事情是不是我想的那样,只知道张惜柔上前一步,一副女主人的姿态,对我道: 对了,多谢你帮奚仲哥哥校对文稿。如今书已经刊印了,真是一时间洛阳纸贵,可惜这些日子你不在,没看到这般盛况。我替奚仲哥哥谢谢你。
对比刚才,她倒是言辞恳切,语调和婉。这人演技倒好,就是听得我的耳朵很不舒服。
这倒不必。沧洲文社算我家的祖产之一,我只是在替自家做事。我不悦地回道。
毕竟她刚刚还在说我小门小户,一介书童。
——祖产?张惜柔几乎在一瞬间就捕捉到了我话中的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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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韩奚仲的缘故,我原不会认知张惜柔,她也不会有这个机会跟我搭上话。
一年前,恰逢三年一度的春闱,全天下的试子都汇集京城。京城的食宿价格都不菲,顾况曾调侃香山居士名讳,直言长安米贵,居大不易,说得倒是大实话。
试子们多穷苦,往往卖些字画、诗文乃止戏本谋生。高祖年间,一些试子集结起来,成立了沧洲文社,以沧洲代指隐士居所,表其志向。凡是以沧洲文社之名挂出的字画与诗文,亦皆是上品,往往价格不菲。历经数十载,如今沧洲文社在整个陈朝都颇负盛名,还会搞些点评、排名之类的东西出来。
后来每逢春闱,寒门试子们的诗画都会托沧洲文社出售,达官贵人们也爱上沧洲文社淘些好诗篇,说不准哪天就成了名家名篇,价值万金。
我便是在陪我娘去沧州诗社溜达时,遇上了云中君的诗文。
云中君自然是个笔名,出自屈原《九歌·云中君》的诗篇。然而好巧不巧,我的笔名正是云中月。虽然笔名的来源完全不同,但依旧让我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那篇诗文写道: 残阳落西山,一书紫霞间。忘忧苍山末,逍遥天涯边。
诗人咏残阳,总是有萧索之意,常以无边落木为意象,我还是第一次见人咏残阳咏出逍遥快意之感。
我娘亦说这篇不错,手一挥就买了。她向来挥金如土,跟我祖母一个德性。
我却偷偷央了大哥,去打听这位云中君是谁。
我们谢家五兄妹是混排的,上面两位哥哥、一位姐姐,都是我叔叔谢珏的子女,我和弟弟霄宸则是当朝太傅兼丞相谢斐所出。
大哥回我道: 可能是韩柏。这个韩生可不得了,虽然是寒门出身,但在永令县时便广有才名,论述写得极好,人长得也俊俏,再加上陛下想要树立寒门学子的榜样,搞不好给他点个探花。
大哥又笑道: 不过离伯父十七岁高中双料状元的记录,还差点儿意思。
我正色道: 和我爹比,那就太欺负人了。
韩柏,字奚仲。
韩奚仲。
我咀嚼了一番,觉得这真是个好名字。
科举主考官是殿阁大学士崔巍。崔大学士因为阅卷被关了半个月小黑屋,回来后对我爹说,这次冒出来的那个韩奚仲是个好苗子,让我爹多留意,不出意外,能进前三甲。
紧跟着就是殿试。没想到韩奚仲这般争气,殿试居然拿了第一,争了个状元的头衔来。
进士打马游街那日,整个京城西大街人头攒动、锣鼓喧天,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自然是不会去大街上和他人挤作一团的,奈何沿街二楼的包厢都被订完了,我只得干瞪眼。
最后我思忖了一下,决定去求夏时筠。
夏时筠算是我弟弟霄宸穿开裆裤长大的哥们儿,还是太子殿下的伴读,目前在东宫当左卫率,为东宫六率之首。
他性格特别好,总是呼朋引伴的,也乐意帮忙。我不大愿意给家里知道我想趁着游街看韩奚仲,是以这件事求他最好。
夏时筠一口应下,表示很快帮我搞定。他顺便卦地问我为何想看游街,我也没多想,表示我就想瞧瞧那个状元郎有多好看。
次日,夏时筠派人传口信给我,说是地方找好了,就在熙春楼二楼视野最好的雅间。
熙春楼是官办的酒楼,本就是达官贵人常出没的地方,传言皇上偶尔也会去那儿吃饭。我心想夏公子不愧是京城二世祖头子,这种时候还能约到这等地方,真是厉害极了。
谁知一去不要紧,掌柜的跟我说,这个雅间原是常年给太子殿下留的。太子殿下还让人传了话,说务必要好好招待我,不得怠慢了。
我整个人石化在了掌柜的面前。
太子若华这个人……是个好人。
怎么说呢,我和他白担了个青梅竹马的头衔,但实际上不太熟。我爹是太傅,自然也就是太子的老师,所以他和我家很熟,我们谢家也一向被认作太子一系。若华因着我爹娘的缘故,对我也算不错,逢年过节和生辰时,礼物都是不会少的,见了面也能问候两句,但除此以外也就没了。
所以,若华到底知不知道我来这儿是为了看韩奚仲?
我实在是不好去求证这个问题,只求夏时筠不要把我卖了,不然我在太子殿下面前可就丢脸丢大发了。
进士游街当日,正是初春料峭,梅花迎寒盛放。
我在雅间的窗边遥遥往下望去,韩奚仲骑马而过,恰巧路过一棵梅树。我透过梅花盛开的枝桠惊鸿一瞥,他身姿挺拔,如芝兰玉树,却带着一身的孤高和清隽。
那一瞬间,我觉得一眼万年确实是个很有根据的形容词。
我三姐姐跟我说,女儿家对未来夫婿的类型偏好,大抵分两种: 一种是跟自己爹爹很像的,另一种是跟自己爹爹完全不一样的。
如果父女关系好,父母亦恩爱,那就想照着父亲的样子找一个;如果反着来,那就恨不得找一个和父亲完全不一样的。
我运气很好,属于前者。所以我的审美类型就是我爹这样的。
世人皆说韩奚仲就和年少时的谢太傅一模一样,惊才绝艳,同时生人勿近,我觉得我可太喜欢这个调调了。
我跟我娘说起时,我娘打了个哈欠,笑道: 这怎么能一样呢?你爹当年是世家大族的嫡长孙,大多数事情都不必放在眼里。至于这位韩生么……
她笑得意味深长,却也没有多说。
我爹很纵容我。
纵容包括但不限于: 他手把手教我读书练字,走哪儿都带着我,并不在意我是不是抛头露面,我提什么要求他基本上都会答应。
甚至在我大胆地告诉他我看上了韩奚仲时,他只是唔了一声,然后道: 那你可以去试一试。
顿了顿,又道: 但先别告诉他你是谁。
我当然满口应好。
当然,时至今日,这段经历已经成为我人生中相当失败的一笔了……
如果我早知道韩奚仲有张小姐这么一位温柔美丽的青梅,我打死都不会接近他。
可惜没有如果。就连我娘都感叹说: 这谁能猜得到啊?你但凡看上一个京中的,咱稍微打听打听,什么情况全都知道了。
看我垂头丧气的样子,她又哄我道: 哎呀,天涯何处无芳草,实在不行窝边找。我让若华给你留意留意,东宫的伴读里挑一个给你?我看时筠那孩子不错,人活泼,性子也讨喜。
用我弟弟霄宸的话来说,夏时筠就是京城二世祖头子、西大街花蝴蝶,以及最擅招蜂引蝶。是以我连连摆手拒绝,表示我不喜欢活泼过头的男孩子。
高冷的不好。我娘教育我道,你看你爹,追我的时候给我做了一屋子的簪子,现在老夫老妻了,二十年都没碰过刻刀了。
我把这番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了我爹。
我爹呵呵一笑: 她真这么说的?
我狗腿地点点头。
他又嗯了一声,神情莫测。
第二天我娘就来盘问我为何要出卖她,而后又哄了我爹好些天,我觉得她在故意惹我爹生气、惹完了又哄我爹开心方面,一向非常得自得其乐。
过了两个月,我娘生辰的时候,就收到了我爹新做的一支白玉簪。他还非说这是最后一支了,以后没有了——但其实我知道他还藏着不少好玉料。
所以我就说,我喜欢我爹这种调调是很正常的事情。
韩奚仲入朝后,依惯例入了翰林院,官居七品。翰林院这个地方清贵,就是既无油水也无实权,得熬资历。不过韩奚仲颇得圣心,皇上还点名说他论述写得好,让集结出版,沧洲文社便揽了这个活儿。
忘了说,当年沧洲文社的创始人之一,有我高祖父。是以,沧洲文社也算我谢家的祖产。
我为了接近韩奚仲,又托了我大哥,给我在沧洲文社弄了份校对稿件的活儿——校对的自然就是韩奚仲的稿子。
由此,我算是认识了他。
他知道我是谢四姑娘,不过谢家那么大,也不知道具体是哪一支的四姑娘。我跟他套近乎的方式也很简单,就是挑他写得好的地方出来,见到他时跟他聊上几句,他惊讶我居然真的看得懂他所思所言,渐渐的也愿意跟我多说些话。
我写话本的时候,都是雪花一般的信件往沧洲文社里飘,多得是人研究我某段伏笔到底什么意思,或是催我赶紧把下一部给写出来,若死了个他们特别喜欢的角色,他们还扬言要给我寄刀片。
所以能让我这么去研究另一个人的文章,对我来说真得就……挺不容易的。
有一天韩奚仲问我,为什么要在沧洲文社做这份校对的兼职。
我思索了半天,才道: 我只校对你一个人的文章。
而后,我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他,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我的话。他先是有些错愕,随即却笑了起来,那笑容似乎有些无奈,又似乎带了几分默许,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可韩奚仲毕竟是个很少笑的人。是以他笑起来,便如同春雪乍融一般,不仅特别好看,更令我惊讶又欢喜。
那天晚上我像雀跃的小鸟一样飞奔回了家,恰逢太子殿下来我家做客,我赶紧调整了一下仪态出来见礼,若华却对我爹笑道: 是什么事情,让我们霄月这么开心?
我爹不痛不痒道: 她最近一直挺开心的。
我听出了我爹话里的揶揄之意,摸了摸鼻子,见完礼就溜了。
晚上我吃完饭,在庭院里溜达消食,恰巧偶遇太子殿下。他正站在院内的桂花树下抬头赏月,眼睛里有些我看不分明的情绪。我本不想打扰他,但他却先一步看见了我,一如既往温柔地朝我笑笑: 霄月。
殿下好。我朝他行礼。
免礼。若华背着手向我转来,笑意更深,那日游街,韩大人何如?
……轰隆隆一声,我脑袋里仿佛有道雷劈了下来。
见我满脸通红,他解释道: 不是时筠故意出卖你,是我一时好奇,套了他的话。
这还不如不解释呢。我真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没跟老师说这件事,你放心。
千万不能说啊。我哭丧着脸,我娘那儿也不能说
嗯,是秘密。
我拼命点头,宛如小鸡啄米。
突然和当朝太子之间有了个秘密,我胆子可忒大。
就在我以为自己取得了阶段性胜利的时候,突然产生了我意料之外的变化。
那一日我照例在沧洲文社整理文稿,却有一女子进了门,说要买诗文。我对她道,科举已经过了大半年了,现在也没什么试子在沧洲文社寄卖诗文了;她却冲我笑笑,说她听闻韩奚仲大人要出文集了,她是来买韩大人的文集的,若还未定稿,她也先预定一本。
我微微一愣。
她歪头瞧了瞧我: 你就是谢四姑娘,对不对?我听奚仲哥哥提起过你。
虽然脑袋里又轰隆隆了好几声,但这回我反应得倒是很快,朝她笑道: 哦,那我倒是没听他提起过你。
她的嘴角僵了一僵,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样,并自我介绍道: 我叫张惜柔,永令县人。我和奚仲哥哥认识很多年了,如今他高中状元,我特意来京中和他团聚。
我点点头,对着内屋喊道: 来个人,外面来客人了
立刻有伙计高声应我,忙不迭地跑了出来。
而后我指了指出来的人,朝张小姐道: 我只是帮忙校对稿子的,并不是这儿的伙计,你想要定书,得跟他说。
说罢,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按我大哥哥说的,韩奚仲在永令县颇有才名,而这才名不是平白来的。
韩家为寒门,孤儿寡母,家中仅有韩奚仲和他母亲两人,韩奚仲旧文中也曾回忆自己囊萤映雪、手不释卷的求学过往。而后永令县大族张家发现了其才华,出资相助,让其专心考取功名,这才成就了一段佳话。
张家在永令县是数一数二的书香门第,张老爷的兄长亦在京为官,老祖宗也跟着来了京城。张惜柔为永令县张家嫡女,此番进京探望亲长,还多番出入韩家宅院,与韩母叙话。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惜柔和韩奚仲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张家不嫌韩生落魄,资助其读书,如今韩生高中,正好可与张小姐成就一段佳话。
唯独我,居然被正主找上了门,简直活成了一个笑话。
秉着不给大哥哥添麻烦的态度,我把剩下需要校对的稿子带回了谢家,在家完成了最后的工作,然后差人送回了沧洲文社。
刘管事回来时对我欲言又止,我让他有话直说,他这才道: 小姐,我去的时候正好遇上了韩大人,他问您为何这些日子都不在。
我微愣,而后道: 不是让你说我病了吗?
小的是这么回的。刘管事恭谨道,结果韩大人问小姐您家住何方,说这些日子劳烦您帮忙,竟让您累病了,他应当上门道谢并道歉才是。
哦,所以呢?
他言辞恳切,又有理有据的,小的不知道该怎么拒绝,被逼的没办法,只好谎称您回老家修养了,已不在京中。
哦……我往贵妃榻上一歪,答得挺好。
遇上不想见的人、不想理的事,不在京中倒是我常见的托词,就连刘管事都很熟了。反正京中那些熟人都晓得我常年跟着父母乱跑,路上闲下来就写游记和话本。
当天夜里,我问爹爹最近有没有什么事儿要出京办,能不能带上我。
他略一思索,对我道: 西边旱灾严重,流民都往京城方向来,入不得京,如今都扎堆在京郊四县。皇上正愁此事。
要安排他们开垦荒田吗?我问道。
这只是举措之一。更何况,当务之急是安抚流民。眼下已经入冬了,怕他们熬不过冬天,得让他们有地方住、有东西吃,不至于扰乱京郊四县的安定。如今四县已经紧急开了粥棚,搭了茅屋,我近日也准备过去,你可以跟我一起。
这事儿犯不着我爹去盯,但我爹亲自前往,可以表达皇上对此事的重视,避免流民生出事端来。
那我也一起。我能熬粥施粥,也可以清点核对朝廷拨下来的粮食数量……嗯,帮你写奏本也行的嘛。我扳着手指头数了数,感觉自己能做的事儿还挺多。
我爹挑眉看我: 你不要那个韩奚仲了?
我叹气: 你莫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当心我找我娘告状。
这一去便是三个月,直至冬去春来,我方才回京。
这三个月里,我忙得脚不沾地,体力活和脑力活一起干,干完后我觉得自己大抵能去捞个县官当当。
我爹用起我来一向很顺手——这个起因很复杂——当年我爹为太子殿下开蒙,光备课就花了诸多心思,我堪堪小殿下四岁,殿下开蒙的时候我还是个路都走不稳的小萝卜头,而等到我开蒙的时候,我爹开始犯懒,直接找出太子殿下旧时的课本来教我了。
我娘笑话我说,我约莫是京城唯一一个接受帝王教育的闺秀。
当然,我爹教我的时候,并不如对太子殿下那般严格要求,但这不妨碍如今我爹用我用得很顺手,有什么杂七杂的活儿都交给我去干。每次霄宸把他气个够呛时,他都感叹还好有一个女儿当贴心小棉袄。而小棉袄我往往都苦哈哈地给他写公文。
此番我在京郊忙着赈灾,便也没什么精力去想韩奚仲的事儿。直到途径永令县时,又听当地官员提起了永令县出身的韩奚仲,这才略有些惆怅。
谁知,我一回京,便在花宴上遇上了韩奚仲和张小姐。
偏偏,张小姐还在人后这般编排我。
听闻我说沧州文社是我家祖产,张惜柔立刻表现得极其在意。见我不愿与她多言,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正色道: 谢姑娘,谁不知道沧州文社和朝廷关系密切?有些大话是不能乱说的。
阿柔,不得无礼。韩奚仲蹙了蹙眉。
奚仲哥哥……
张惜柔一副不满的样子,正欲再言,却被另一个活泼的声音给打断了。
霄月——
那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我一回眸,只见夏时筠遥遥地朝我招手。少年人一身骑装,英姿飒爽,如画中走出的一般,惹得全场的姑娘们都不由地多看了几眼。
夏时筠却飞奔到我面前,笑道: 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都不说一声。
我纳闷道: 我回京还要跟你汇报?
我才不想听你汇报。夏时筠翻了个白眼,但某人不知道你的动向会不高兴啊
谁啊?我更纳闷了。
算了,你就是个笨蛋。夏时筠不满道。
而就在我与夏时筠闲话的片刻,周围的人已经哗啦啦跪了一片。我朝前望去,太子若华和九公主正一前一后地朝这边走来。
是了,东宫六率之首的夏时筠打头阵,往往跟着现身的就是太子殿下。九公主好大的排场,居然把若华也请了过来。
一群人中,只有我和夏时筠站着。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要行礼,还没往下蹲,就见若华朝我抬了抬手。
霄月,你不用跪。
在跪了一地的人群中,张惜柔猛然间抬起头,愈发错愕地看向我。
若华又问道: 你何时回来的?
三天前。我答道。
九公主让他们都免礼起身,而张惜柔整个儿的视线都没从我和若华身上移开。
韩奚仲也看向我这边。而他见我和若华说话,居然没有一丝惊讶的情绪。我这才恍然,原来韩奚仲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难怪他跟张惜柔说不得无礼。
不过也是,他这般聪慧,若真想调查,也不难得到答案。
……但他为什么之前没有告诉过张惜柔呢?
若华还在与我叙话: 老师近几个月忙于赈灾,舟车劳顿,十分辛苦,还请你代本宫向老师问安。
我心里苦得很。明明忙于赈灾、舟车劳顿、十分辛苦的人是我才对。
但我只能恭敬地点头: 多谢殿下关心。
我俩虽然认识了很多年,但碍于不熟,表面工夫都非常到位。
跟我很熟的夏时筠凑过来问我: 我昨儿听兵部的人说,霄宸快回来了?真的假的?
我很尴尬地回答: 你也晓得,我知道这个消息不一定会比兵部的人要早……
霄宸的家书半年能有一封就不错了,还是我娘先写了他才肯回的,回信也就几句话,比很好勿念勉强充实那么一丢丢。
夏时筠哎了一声。
若华笑了笑,又对我道: 你许久没进宫了,父皇和母妃都很想你。回头递个牌子,进宫去看看他们吧。
我自然乖乖点头称好。
这一来一回之间,在场的所有人都在默默听我们唠家常,大气都不敢出。
我的余光瞥见了张惜柔的脸色——唔,似乎更糟糕了。
毕竟上书房虽然有很多位执教的大儒,但能被太子殿下称为老师的,除了我爹,整个陈朝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而能被皇上和皇贵妃惦记的,闭着眼睛也知道,多半沾亲带故。
如果非要数一数,那这京中能沾边的,怕是只剩下长公主和谢相的女儿了。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张小姐就是在京中待的时间太短,不知道京城随便落片树叶子都能砸到皇子王孙,是以不要随便得罪人,才是行走京中的硬道理。像我,就很低调么。
*
我回京后没多久,京中突然出现了一些有关我的风言风语。
这还是三姐姐跟我说的。京中贵女圈里传我过去几个月在京郊抛头露面,做些不应当之事,传得挺玄乎。
总的来说,我经常不在京城待,所以和所谓的闺秀圈子不太熟,于是又多了些神秘的传言,说谢相长女清高爱拿乔云云。大部分传言我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这次也依旧没当回事。
只唯独一点让我生疑: 我爹虽然很纵容我,但行事往往谨慎,我随他出门时都是着男装,装作他的门生。我随他去京郊赈灾一事,除了我娘,便没有第四个人知道了。是以,为何这件事会被人传出去?传这件事的人,又是如何得知的?
我让家丁去暗中调查,但也没有过于在意。皇城脚下的新鲜事总是一天几变,不出意外,过两天便会有新的卦来取代我这桩。
但这回,我却想错了。
三日之后,我爹上朝时突然被御史参了一本,罪状正是管教子女不严。御史往往就是这样,你家的大事小事他都要管,抓住了小辫子就要弹劾。更何况我爹在朝中并非没有政敌,这回便是被人指着打。
多年来我爹对弹劾总是一笑置之——冷笑的笑——但此番牵扯到了我,他的神情也凝重了起来,和我娘商量该怎么办。
我娘面色一沉,取了笔墨一个个地在纸上写名字,多是二皇子党的人。她一边写一边道: 应当不会是赵啸吧?他一个行军打仗的人,不会想出这种招数。难不成是他的幕僚想的主意?
赵啸若能知道我们家的私事,那定是在我们身边安插了人,我不可能毫无觉察。我爹分析道,但他也可能是从别处知道了,有意加以利用,推波助澜。
赵啸是二皇子的舅舅,正一品征威大将军,二皇子党的核心人物。而我家,当然是太子党。
我真没想到,自己这种小人物,还有被皇子争储波及到的一天。
这也不是一般人能经历的啊。
我望了望屋顶的横梁: 那要不,我要出京躲躲?
我娘怒道: 躲什么?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挺直了腰板出现在他们面前你是去赈灾,又不是去花天酒地了,凭什么要躲?
我娘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她生气的主要原因是,这事儿她如果反击得厉害,于我的名声不好;当然,不反击也是不可能的,放眼整个陈朝,没人可以在她跟前放肆。
谁知当天晚上,宫中的车马便浩浩荡荡来了我家。打头的是皇上身边的大太监黄喜。黄公公手拿拂尘,高声道: 谢斐之女谢霄月接旨——
我家接圣旨次数忒多,可我独自接圣旨,这还是实打实头一回。这突如其来的圣旨搞得我有些发懵——总不能是赐婚吧?那也不能完全不打声招呼啊?大家都这么熟了,挑人之前好歹问问我的意见不是?
明黄色的圣旨在黄公公的手中徐徐展开,他尖着嗓子道: 谢氏嫡长女霄月,肃雍著美,德仪兼备。慈于心而躬于行,至诚至善,至忠至孝。启沁园之封。可封平乐郡主。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钦此。
这下我更懵了。这比赐婚还让人发懵。
满脸褶子黄公公笑眯眯对我道: 平乐郡主,接旨呀。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呢。
我赶忙道: 臣女接旨。
考虑到我家满门显贵,还是皇亲国戚,我受封很正常,但这么突然就不正常了。
我娘照例请黄公公进屋喝茶续话,顺便问问这封突如其来的圣旨是怎么回事。黄公公回话道: 今日太子殿下觐见皇上时,跟皇上提及平乐郡主于京郊赈灾出力颇多,明明是行义举而不留名,却反受非议,实属不该。何况长公主殿下当年为陈朝夙兴夜寐,为世人所称赞,郡主同样之举,为何反而要被世人责怪呢?不如皇上以此册封郡主,表其态度。皇上允了,连夜差奴婢送了这份诏书过来。
——我的天,我这可真是欠了太子殿下一个巨大的人情。
黄公公走后,我爹还在沉思,我娘则道: 若华此举有些冲动了,都没来与我们商量,怕是会遭朝中非议。
虽说按爹娘的分析,此番我倒霉是因为有人想对付我爹,对付我爹约莫是为了对付太子,所以太子为我出头也是正常的。但这个方式委实冒进了些,容易给他自己留下话柄。
然而,他虽然可以从长计议,但其他方法,恐怕都没这个来得迅速和有效。
仔细想想,因为我爹娘的缘故,若华对我真的挺好,我得专程登门去谢一谢他。
受了封,自然要进宫谢恩。我递了进宫的牌子,然后先去皇上那儿叩谢圣恩,再去皇贵妃那儿陪她说了会儿话,最后才到了东宫。
这还是我第一回来东宫。平日里都是若华来谢府,我确实没有造访东宫的机会,此时得了个正当理由过来,却发现东宫的院子和我家的,居然很像。
东宫的院内也种了好些桂花树,树下砌了石桌、石凳,上面摆着檀木茶托和生铁茶壶,这摆设和我家中一模一样。
可见太子殿下不愧是我爹的学生,就连品味都跟我爹很像。
见我一直瞧那桂树下的石桌,东宫的大宫女紫烟对我道: 殿下平日素爱在此处饮茶赏月。
我一听便觉得不妥。这也太口无遮拦了。
我便有板有眼地对她道: 殿下的爱好是不能随便对外人说的。
紫烟立即有些慌乱,正欲辩解什么,忽听旁边传来了一个清雅的声音。
我跟他们说过,不必把你当外人。若华正朝我走过来。他身上的玄色披风还未脱下,似乎是刚从外面赶回东宫的样子。
我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可真是占了爹娘天大的便宜,如今在太子殿下这儿都不算外人了。
只盼二皇子搞不出幺蛾子,太子殿下可以顺顺利利继位,保我一世狐假虎威、荣华富贵。
臣女参见太子殿下。我十分恭敬、十分诚心地行了礼,还要谢过太子殿下替臣女仗义出言,才使臣女不受他人误解。
正常来说,我来道过谢了,他说句举手之劳,这事儿也就过了。
可我万万没想到,他那双温柔的眼睛里居然带上了几分促狭,语调也微微上扬: 哦?你要如何谢本宫?
……他怎么不按套路来呢?
他又出声问我: 你没想好怎么谢,就跑过来了?
这下我就相当尴尬了。
他还哪壶不开提哪壶道: 你还记不记得一年前,在熙春楼……
臣女什么都可以为殿下做我立刻堵住了他新起的话头。
威胁,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啊去年不是说好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吗?怎么转脸就旧事重提了呢?
如果我追到了韩奚仲,那这勉强还能算一段佳话,但现在韩奚仲眼瞅着就要娶张小姐了,我这曾觊觎过他的事儿,就显得相当丢脸了啊
若华对我笑笑: 你这说得什么话,好像本宫要你上刀山下油锅似的。不过我的确有件事情需要你帮忙。
何事?
陪我去一趟九州盛筵。
……???我满脸不解。
九州盛筵?什么鬼地方?……难道是那种地方?
——这年头烟花之地的名字都起得这般霸气了吗???
见我面色奇怪,甚至还涨红了一点儿,若华无奈地道: 一个赌坊罢了,你想什么呢?
哦,一个赌坊呀……啊?赌坊?
我还处在极大的震惊当中,若华已经挥手屏退了左右。东宫的院落里一时间只剩我们两个,空气中都是春日里凉凉的寒意。院中忽得起了风,我打了个喷嚏,正觉得尴尬,岂料若华走近了我,解下自己的玄色披风,披在了我身上。
他一丝不苟地给我系披风,手指翻飞,边系边道: 按我朝律法,官员所有家产都应登记造册,不可有未造册的私产,更不可经商。可本宫最近却得知,赵啸在京城有诸多私产,以他人代持的形式躲避监察。这些私产涉及青楼、酒肆、赌坊,皆为暴利。你说他一个常年驻扎西北的正一品大将军,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说完话,披风也系好了。他讲话讲得极有条理,像是在问我问题,又像是早就知道了答案。总之,全然没顾我被煮熟了的脸。
我心想,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赵啸贪财也正常;更有可能的是,二皇子图谋皇位,在朝结党营私,也是需要大笔银钱的。
九州盛筵是他的私产,我想去看一看,但又不便去。他又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两步,和我保持了不远不近的距离,你陪我一起,万一被人发现了,就说你好奇,非要拉着我陪你。
我张了张嘴,被太子殿下无耻震得说不出话来。
这不太好吧?我讪讪道,万一被抓住,我替你背了锅,那我那些『抛头露面』、『做了不应当之事』的传闻,岂不是坐实了?你还替我说话、为我请封了郡主呢,这样对你也不好啊。
我试图用缜密的逻辑来打消他的念头。
可他淡定道: 就算被发现了,也没人敢在朝堂之上弹劾本宫,至多是私底下去父皇那儿告状罢了。父皇对你一向宽容,你背了这个锅,这件事便结束了。更何况,也不一定会被发现,对吧?
你找个属下替你去探查不行么?我垂死挣扎。
去过了,无功而返。若华微微蹙眉,我现下能确定的赵啸私产只有这一处,剩下的还埋在冰面之下,没有浮现出来。但据我调查,九州盛筵的掌柜是赵啸的心腹,打理着他在京城的大半私产。我只要知道这个掌柜是谁,派人追查他的行踪,便可以顺藤摸瓜,找到其他地方。偏偏,这个掌柜一般不露脸。
他要怎样才肯露脸?我问道。
我琢磨着,赌到他倾家荡产,他可能就露脸了。若华冲我笑笑,语调平静,仿佛吃定了我一般对我道,霄月,我知道你擅长这个。
我……我很想说我不是我没有,但张了张嘴又说不出来。
这确实很难狡辩。年少无知那会儿,我跟我娘进宫,替我娘上牌桌和六宫娘娘们推牌九,结果一不小心赢回了一大盒金叶子,装得满满当当的。
寻常人最多能记两副牌。若华看着我道,可你能记六副。
——为什么若华连我能记几副牌都知道?
我这回才反应过来,原他今日是蓄谋已久,早就等我自投罗网。如今我插翅难飞,只得乖乖束手就擒。
好吧,那又能怎么办呢?我爹娘站太子殿下这边,我当然也得站太子殿下这边,日后他登基,我在京城也能横着走,若二皇子事成,我就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了。
莫名其妙被卷入党争,我真是有苦说不出。
谁知若华叹了口气,对我道: 你这幅表情……罢了,既然你那么不愿意,便算了吧。
也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居然觉得他的神情有几分落寞。
他接着对我道: 也不早了,你也该出宫了吧?本宫叫人送你到宫门外。
说罢,他便要喊紫烟。
我突然拽住了他的袖子: 我陪你去
一时心软、鬼使神差,脑子还没动,手就先上了,话也脱口而出。
可这回,他没用几分力气就抽出了衣袖,静静看向我,对我道: 本宫不想勉强你。
你……你不要这幅样子我有些急了,你帮了我好几次忙,还帮我保守秘密,我都没有好好谢谢你。我陪你去是应当的,没有不愿意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见不得他这幅有点儿落寞的模样。
终于,我又见他朝我笑了起来,如往日般温和: 那好,届时我差人去谢府接你。
我心里松了口气,又答了声好,这才出了宫。
******
我认识若华真的很早,从我没有记忆开始,若华就住在我们家了。
彼时我爹娘在云南隐居。不过隐居是借口,其实是他们两个在云南试验税赋改革。那会儿我两岁,若华六岁,我在大理活得无忧无虑,若华却在京城面对一场废太子的风暴。
二十二年前,丞相霍玄承及其党羽密谋造反。陛下觉察,却苦无证据,因此故意将襁褓之中的皇长子若华封为太子,激得皇后霍琬动手,最终人赃并获,拔除了霍氏一党。
霍党势力盘根错节,此案牵涉甚广,从京城一路波及到地方,无数官员下狱,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史称丙申之变。
后两年,贵妃诞下二皇子若瑾。二皇子天资聪慧,三岁识字,四岁背诗,一时被奉为神童。贵妃胞兄为大将军赵啸,边境捷报频传,贵妃在宫中地位极胜,而太子生母章妃却不喜出头,不爱争抢,后宫权势基本都为赵贵妃所把持。
而后流言逐渐传开。坊间皆道,大皇子的太子之位基本上是靠运气捡来的,看不出什么过人的才能,二皇子比大皇子更聪慧,更适合当储君。
彼时若华刚满六岁,正是开蒙的年纪。朝堂上原本在商议由谁来当太子的启蒙恩师合适,可吵着吵着就变味了,吵到了若华是否适合当太子这件事上。
皇上被吵得头疼,直接派人护送若华到了云南,择我爹给太子开蒙。
我就是这么认识的若华。
说实话,我已经不记得我俩见第一面是什么场景了。我娘说,那会儿的若华几乎不爱说话,一对极黑的瞳仁下,是不属于那个年纪的安静和深邃。她总觉得六岁的男孩儿应当活泼爱闹,却不曾想过太子殿下会是这般安静温和的性子。
他不是不爱,他只是不会。他从小听到最多的话就是身为太子不应怎样怎样,剩下的便是你这个太子之位是捡来的之类的流言蜚语。
他在我家两年,性格倒是被养得活泼了一些,有时也与同龄的孩子嬉戏打闹。两年后,爹娘携我们归京,我爹正式出任丞相之位。
太傅是虚衔,往往还要再加个实职。丞相算是我爹的实职。回京后,我爹便没空继续手把手教若华,若华亦不便继续住我家。他回了东宫,日日天不亮就起床去上书房,只是每旬都会来一趟谢府,带功课来给我爹过目。
一晃多年。若华十六岁那年,正式开始随陛下上朝议政,他来谢府的频率也从一旬一次,变成了一两个月一次,来时亦是与我爹娘讨论政事。
他性格温雅,做事亦十分妥帖,上上下下都挑不出错来。倒是二皇子,虽然聪慧是一等一的,但不如若华思虑周全。朝中反对若华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至多是有人故意找茬,说他的性子不太适合当帝王。
直到有一回,洛阳太守崔政侵占了当地大商户的私产,搞得人家家破人亡,对方鱼死网破,上京告了御状,皇上指明交给若华处理。朝中官官相护,崔政请了无数人往东宫递帖子,结果不仅全无用处,还被若华接连排查出了几桩陈年旧案。
那是整个朝野第一次看见太子殿下的雷霆手腕,素来以行事温和著称的东宫突然这般雷厉风行,令人始料未及。此事一毕,再也无人敢说若华不适合太子之位了。
后来有一回,他来我家吃饭,我听他对我娘道: 姑母,我的童年非常短暂,也就仅有在云南的那两年。我还记得自己头一回和武安侯府的孩子们疯成那样,你来接我,我一时间吓得不知所措,以为你会责备我,可你只是冲我笑,问我下次还要不要来。
他笑笑,接着道: 如今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依旧只有在谢家的时候,才会稍微放松一点儿。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明明带着温柔的笑意,神色间却皆是落寞。
我坐在桌子的另一头,突然觉得心里一阵发紧。
大约从那时起,我不大能见若华落寞的样子,一瞧见就心里发紧,无论如何都想要让他稍微开心一些。虽然我和他相处不多,但我知道若华和我家很亲近,谢府是他唯一可以安心停留的地方。
是以,他在东宫里对我摆出那副表情时,我是真的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赶紧就答应他了。
次日,夏时筠登门找我喝茶。
我奇道: 霄宸没回来啊,你是不是搞错日子了?
我是来找你的夏时筠道,东宫一直在追查是谁传出你的流言,结果查到了永令县张家头上。是张家女眷最早说出去的,被二皇子党得知后,推波助澜了一把,最后让御史闹上了朝堂——我说,你什么时候和永令县张家有来往了?他们家也就出了一个四品京官加一个六品地方官,还当不了你的座上宾吧。
我拿着茶杯的手一滞。
是了,我在京郊四县待了三个月,途径永令县,想来是被人看见了。
恰逢年关,连年节都是在那边仓促过的。那个张小姐来京探亲,家离京城又近,年关肯定是会回去的。永令县那么小,她瞧见了我、认出了我,并不稀奇。
我始知她在花宴上遇见我时,说的那句意味不明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并不是真的问我本家在何处,而是旁敲侧击地问我为何会出现在永令县。
她一时对我不满,觉得我觊觎她的未来夫婿,又突然发现我出身显贵,更觉心里不平衡,便把这件事抖了出去。可她毕竟不知道京城里党争的这些弯弯绕绕,竟惹得东宫派人去查事情的始末。
我把茶杯往桌上一敲,面色沉了下来: 哪里和张家有往来,不过是那个张小姐自己招惹我罢了。招惹就算了,横竖是我和她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但闹得这么大,波及到了这么多人,我收拾她显得我太过计较,不收拾她又咽不下这口气。
哎呀,哪里犯得着你收拾。夏时筠懒懒打了个哈欠,张家那个四品官今天上午已经被太子殿下请到了东宫,名义上是过问他手上官吏考核的事儿,临走前提了一嘴他家女眷传出去的流言。我当时就在旁边,呵,可把他吓得,接连表示定会对家中人好好约束管教。
这不吓死也就奇怪了。我心中痛快了些,又喝了口茶顺顺气。
我以后可再也不想见到这家人了。我嘀咕道。
见不着见不着。夏时筠安慰我道,今年考核结束后,那位张大人就会被平调去地方了,他家京中没人,也就碍不着你的眼了。
我表示满意。
这番虽然我倒了霉,但结局还算不错,甚至还捞了个封号。满意后又不禁感叹,身为太子一党,一定要抱紧太子殿下的大腿,让太子殿下坐稳江山,我才能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
过了几日,我与三姐姐上熙春楼吃饭。我上回来熙春楼还是一年多前,不曾想到熙春楼的掌柜居然还认识我,一见到我就迎了上来,给我和三姐姐安排了二楼靠窗的位置。
我的目光顺着窗外往下望,京城最繁华的西大街一如既往地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和一年前的热闹非凡别无二致。
三姐姐笑话我说: 怎么,下面有俊俏的小郎君么?
我摇了摇团扇道: 论长得好看,可能都比不上咱们家的。
这话不假。我家里人都很好看。我爹年轻的时候是京城第一冰冷俊俏的美男子,那画像饶是我看了都不由地惊叹;我娘的美貌更不用说,她那张脸比她当年搅弄风云的手腕更加出名;我弟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虽然终日摆着一张别来惹我的臭脸,但架不住那张皮相实在惊艳得过分,京城未出阁的姑娘们都把他当春闺梦里人。
总的来说,我是我家颜值的地板砖。
不过我也不是特别在意这种事。我不大会收拾打扮自己,忙起来的时候,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写稿,满地都是纸张,待到出来时,整个人发丝散乱,眼底尽是黑眼圈;至于随我爹娘出门时,我更是常扮男装,胭脂水粉都不抹。
我不擅长这些事,也不喜欢。就算是陪三姐姐出来吃饭,也只是略微盘个头发,随意拿簪子一固定就出了门。
此番我坐在窗边往下望,却好巧不巧,遇上了和一年多前几乎相同的一幕。
韩奚仲骑马而过,身姿挺拔,我恰好透过熙春楼外梅树的枝桠瞧见他。区别是他这次没有着绯色的状元服,后面也没有乌压压跟着其他的进士与护卫,而这一回,他却抬了头,恰好注意到正在看他的我。
我们四目相对,我下意识收了视线,往里挪了挪座位。
三姐姐奇怪地朝下探了一眼,顿时也明白过来。
哎呀,怎么最近老碰见他?她不满道。
我和韩奚仲的始末,三姐姐一直都知道。我老往沧州文社跑那会儿,她看韩奚仲哪里都很顺眼;后来张小姐找上了门,她就看韩奚仲哪里都不顺眼了。
我道: 京城就这么大,碰见也正常。横竖我们吃我们的,他还能进来不成?
偏偏,我就乌鸦嘴了。
韩奚仲真的在熙春楼前下了马。小厮替他牵马去了马棚,店小二则招呼他进了楼内。
我尴尬地摇摇扇子: 看来不巧,他今儿也来这里吃饭。不过也无妨,他也不一定到二楼来。
然后,我就听见楼梯处传来了脚步声,紧跟着,韩奚仲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我眼前。
他一身月白长衫,目光沉静,却始终看着我。
三姐姐瞥了我一眼: 来找你的。
我放下了手中的团扇。
韩大人好。成年人的世界很体面,大家既然认识,就好好打声招呼。
他朝我点点头,先转向我三姐姐: 谢三姑娘,我想与四姑娘单独说几句话。然后转向我,谢四姑娘,可否借一步?
我微微蹙眉: 有什么话,这里说就好。
他一愣,随即看向我: 你离京前……对我不似这般疏离。
韩大人多虑了。我摇摇头。我之前对他也是这般有礼,只是如今更客气一些。
罢了。他叹了口气,接着正色道,我是想跟你道声歉。流言的事情,直到御史上奏时我才知道。我若早些发现,便不会有这件事发生。
我哦了一声: 张小姐不在京中了么?你是替她来向我道歉的?那大可不必。
不是替她。韩奚仲皱眉,却又碍于我三姐姐在旁边,想说些什么,但欲言又止。
三姐姐叹了口气: 我去更衣,你们慢聊。
三姐姐离了席,他才从袖中掏出一本书来,交予我。
正是我替他校对的那本文集。
他看向我的眼睛: 你替我校对此书,本就应该送你一本。偏偏你校对完就离京了。此时送给你,希望不晚。
我翻开一看,扉页有他的字迹: 赠予霄月。
他从未喊过我的名字,我也是第一次见他写我的名字。端端正正的馆阁体,一笔一画都十分认真仔细。确实是要赠予我的书,并非他心血来潮。可他为什么今日会带着?
我们今天……是偶遇吧?我试探着问。
他点点头: 我不知何时会再见到你,所以一直随身带着。
我哦了一声,又问: 你是何时知道我的身份的?
之前有猜到,但不确定。谢家女才情过人很正常,但能看懂我文中所言的,恐怕只有谢相之女。直到你离京后,我才真正确认了这件事。
原来他早就猜到,却也从未跟我提起过。
看来自始至终,韩奚仲对我这个人,就不见得多在意。过去都是我自作多情,还好迷途知返。
书我收下了。我淡淡看向他,谢大人还有别的事么?
他的眸光却低了下来: 我和张姑娘确实早就相识,但并没有婚约。
……他突然提起这个做什么?
我蹙眉道: 她在京中那副以你为未婚夫做派,难道是假的吗?她不要名节了?
四姑娘,我知你聪慧,很多事情一想就能明白。如果张家有心招我为婿,为何我在永令县时毫无动静,如今有幸食朝廷之俸,张姑娘便来京城了呢?
我怔怔看向他。
韩奚仲没有避开我的目光,我从他的双眼里看见了一丝坚决又急切的情绪,他似乎在等我的回应。
我当然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凭韩奚仲之才,他中进士只是时间问题,张家资助他读书,自然就是资助未来的京官,就算不把女儿嫁与他,他也得承张家一辈子的情。如今张家见他高中状元,又受圣眷,仕途顺遂,又进一步动了结亲的心思。而韩家受其恩惠,反而不好拒绝,更不能这时候说张家上赶着。
张家对韩奚仲与其说是欣赏,不如说是想讨好处。每一笔投入都要有确定性的收益,不见兔子不撒鹰,算计得明明白白。
是以张惜柔主动贴过来,他也暂时只能吃闷亏。
我一时间觉得心中有些乱。
他现在对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又能回答些什么呢?
我只好说: 我知道了。
仅此四字。
他似乎还等我说些别的,我低头想了一会儿,道: 我三姐姐快回来了。我知韩大人贵人事多,就不多叨扰你了。
他抿了抿唇,终是对我道: 打扰了。韩某告辞。
我看着他下楼的背影,久久没有动。
过了好一会儿三姐姐才回来,她跑下楼去给我买了糖葫芦,我们一人一根。糖葫芦真的是很有趣的零嘴,外面的糖稀那般甜,一口咬下去,里面的山楂却是酸的。
到真像是有心事憧憬的少女,本以为前面都是蜜糖,跌入其中,却觉得四肢百骸都酸疼。
三姐姐见我这幅食不知味的模样,叹气道: 要我说,这事儿得怪伯父。
怪我爹?为什么?我疑惑道。
三姐姐慢条斯理道: 你爹娘曾彼此错过许多年,后来好不容易修成正果,你又是他俩成亲三年后的第一个孩子,是以伯父对你宠得不行,有求必应,更是一句重话都没说过你。就连你说你喜欢韩奚仲,伯父都默许了,甚至还在圣上跟前提携了他。若非伯父太惯着你,你也不至于受这种情伤。
我哑口无言。
这顿饭吃得毫无滋味,回家时只记住了糖葫芦酸溜溜的内芯。我爹见我一脸惆怅,没忍住问我: 发生什么了?
我遇见了韩奚仲。我老老实实道。
我爹颌首: 然后呢?
他说他没有和张小姐定亲。我抿了抿唇。
而后,我简短复述了今天发生的经过。
其实三姐姐说得没错,我爹是真惯着我,这要换别家的闺秀,早就被家里打断腿了,也就我敢跟我爹说。
我问道: 爹爹,他从翰林院调往吏部,是你的手笔么?
我爹大方道: 是。他颇有能力,在政事上亦有主张,我觉得没必要让他在翰林院蹉跎三年。不过这点跟你没关系,单纯是皇上惜才。
我就知道跟我没关系,三姐姐还是夸张了。我爹在选官用官方面, 素来是刚正不阿的。
我又问: 为何你同意我去接触韩奚仲?因为欣赏他的才能?
我爹思索了一番,回答道: 才华品行只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呢?
另一方面是你喜欢他。这世上你碰见一个喜欢的人并不容易,就算是皇帝,坐拥三千后宫, 也很难拥有一个真正知心的人。而比喜欢更难得的,是年少时的喜欢, 一个人往后再也不会拥有那样的感情。我爹沉声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就很喜欢你母亲,因为种种原因蹉跎了十几年的岁月,两个人一直不断地错过。最后能在一起,大抵是花光了这辈子的运气。所以, 我希望你能比我顺利些,年少时就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我娘是陈朝的传奇。她在掖幽庭隐姓埋名保护皇上六年, 助皇上登基后,又代为摄政五年, 后消失于宫中大火。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早已殒命时,她又回到皇宫, 杀伐果断地解决了丙申之变。
不过我出生时,她已经在云南过上了不着调的生活, 整日以戏弄我和弟弟为乐,顺便给若华灌输些歪理。
我娘年少时是什么样的?我好奇地问。
我爹回忆了一会儿, 兀自温柔地笑笑: 是个很纯真的小公主。但她决定做什么事的时候,却比谁都要认真,也更肯下苦功夫。
我叹了口气: 那她现在这般为老不尊,肯定是爹爹你惯的缘故。
我爹思索了一番,然后肯定地点点头: 我的确一直很惯着她。
我们这番父女夜谈快要结束时,我爹突然对我道: 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其实也不是每个人年少时第一次喜欢的, 就是真正的良人,只不过我遇到的人我一直很喜欢, 就忘了这一点。
我知道我爹是在劝我不要太在意韩奚仲的事儿,我表示理解,我会自己调整心情。
毕竟若华还派人传了口信来, 说明日要来接我呢。我抖擞了精神,告诫自己: 在夺嫡面前,儿女情长都是小事。我得先好好帮太子殿下把正事儿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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