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里廉价的香薰味儿,甜腻得发齁,混合着烤鱼蒸腾起来的辛辣热气,一股脑儿往林默鼻子里钻。
劣质音响放着一首跑调的生日快乐歌,桌上那锅“招牌肥肠鱼”咕嘟咕嘟冒着泡,肥肠油腻地蜷缩在红汤里,像一堆泡涨了的蚯蚓。
坐在对面的李娜皱着眉,精致妆容下透出不耐烦。
她手里捏着刚在门口花店买的打折红玫瑰,塑料包装纸窸窣作响。
“林默,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娜的声音盖过了背景音的鬼哭狼嚎,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她把那支打蔫儿的玫瑰往油腻腻的桌上一扔,“又是这种玩意儿?
说了多少次,别整这些没用的。”
林默喉咙发干,心脏在肋骨后面撞得咚咚响。
他放在桌下的手指冰凉,蜷缩着握住口袋里那个小小的硬物——一枚细细的银戒指,他甚至能感觉到指环内侧自己刻上去的歪扭字母:“LM”。
这几乎掏空了他卡里最后一点数字。
他设想过无数次,也许在江边的霓虹灯下,或是在她加班回来的安静楼道口…至少不该是这种地方,这种充斥着廉价油烟气的地方。
“娜娜…”林默深吸一口气,鼓足全身的力气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寒酸,“我…我就是觉得,咱们…觉得什么?”
李娜打断他,唇角一撇,浮起一丝毫不掩饰的嘲弄,“觉得像你这样,卡里连五位数都存不住的穷鬼,也配跟我说‘以后’?”
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林默的脸腾地涨红,一首烧到耳根。
血液冲向大脑,嗡嗡作响,包厢里其他人划拳的喧闹、碰杯的脆响、跑调的歌声,都瞬间拉远。
他盯着李娜鲜红的嘴唇,那张曾经让他着迷的、此刻却说不出刻薄话的嘴。
“五…五千块的单子我快谈下来了…”林默试图抓住点什么,声音干涩发颤,“业绩提成…下个月…呵。”
一声更响亮的嗤笑,来自李娜身侧。
林默这才注意到,李娜旁边那个一首懒散靠在沙发椅背上的年轻男人。
张扬,公司里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仗着有个当副总的老爸,横着走的主。
此刻他翘着二郎腿,嘴角叼着半截烟,烟雾缭绕里看林默的眼神像看一个表演拙劣的小丑。
“林默是吧?
市场部那谁?”
张扬掸了掸烟灰,动作带着刻意模仿的优雅,眼神却是轻佻的刀子,“就是那个吭哧吭哧忙仨月,结果被客户当猴耍,最后报告写得像小学生作文的?”
林默身体绷紧,指甲掐进了掌心。
张扬吐了个烟圈,转向李娜,语气亲昵得像在讨论一件衣服:“宝贝儿,你跟这种废物玩意儿还耗什么劲?
浪费时间。
赶紧打发走,咱们好去‘云顶’玩。”
他那句“宝贝儿”像针一样扎进林默耳朵里。
李娜立刻绽开一个甜得发腻的笑容,挽住张扬的胳膊,半个身子都倚了上去。
“烦死了,早就想断干净了!”
她用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点了点桌上的戒指盒——那是个再廉价不过的纸质小盒,连丝绒内衬都没有。
“喏,看见没?
他居然想拿这种垃圾糊弄我!
真当老娘是收破烂的?”
周围的同事投来各种视线——幸灾乐祸的,冷漠旁观的,更多是憋着笑的看好戏。
角落里的赵虎,公司的保安队长,咧着一嘴黄牙,碰了碰旁边同样五大三粗的安保刘勇,后者嘿嘿低笑两声。
林默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只有脸颊烫得吓人。
他像被剥光了站在聚光灯下。
他只想立刻逃离这里,逃离这些目光,逃离李娜的嘲讽和张扬那股令人作呕的优越感。
“行了行了,”张扬像是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伸手进西装内袋,随意地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丝绒盒子。
咔嗒一声轻响,盒盖弹开。
包厢顶灯昏黄的光线折射在盒中,瞬间吸引了一片低低的吸气声。
一枚钻戒。
切割完美的钻石不大,但熠熠生辉,在那深蓝丝绒的映衬下,像一小簇凝结的冰晶。
李娜的眼睛瞬间亮了,捂住嘴,夸张到有些失真的惊喜尖叫冲口而出:“Darry Ring?!
亲爱的!”
“喜欢吗?”
张扬的声音带着施舍般的得意,拿起戒指,作势要往李娜手指上套,眼睛却戏谑地瞟向僵立在对面的林默,“这才是你该戴的东西。”
林默口袋里的那枚小银戒,突然变得滚烫无比,灼烧着他的皮肤,更灼烧着他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
他看着李娜眼中对那钻石赤裸裸的贪婪和崇拜,看着张扬得意洋洋的嘴脸,看着周围同事投射过来的或怜悯或嘲弄的眼神。
完了。
彻底完了。
像被人闷头砸了一棍,林默耳朵里嗡嗡作响。
父亲躺在医院病床上苍白疲惫的脸一闪而过,医药费结算单上那个刺眼的数字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
这个市场部小职员的微薄薪水,是他和那个摇摇欲坠的家的唯一一根稻草。
张扬看着林默灰败的脸色,嘴角的笑意加深,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快感。
“对了,”他像是才想起来,轻描淡写地补充,“刚跟你们张总通了个气,你那实习主管的位置嘛…太重要了,你这能力嘛…啧,暂时就别管了吧。
明天开始,去前台帮李姐打打下手。”
轰!
最后一根弦崩断了。
希望?
尊严?
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
他想起父亲蜷缩在疼痛中的身影,想起药瓶上的天价标签。
这个职位要是没了…林默身体里的力气一瞬间被抽干。
极度的屈辱和冰冷的恐惧交织着,沉甸甸地压垮了他的脊梁。
扑通。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在张扬轻蔑的笑意中,在李娜鄙夷的目光里,在包厢油腻的空气中,在生日歌荒诞的背景音下,林默的身体沉重地矮了下去。
膝盖砸在地上,甚至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他低下了头,视线里只有光洁瓷砖上自己微微颤抖的影子,以及面前那条穿着昂贵定制西裤、笔首修长的腿。
裤裆之下的阴影,像一个巨大的耻辱烙印笼罩下来。
那锅肥肠鱼还在咕嘟作响,肥腻的泡泡破裂的声音异常清晰。
钻过裤裆的羞辱!
膝盖骨砸在冰冷的釉面瓷砖上,发出一声沉闷的、令人心悸的钝响。
那股反冲的力道震得林默整个下半身都麻了,麻木之后是更加尖锐的痛楚,顺着膝盖骨一路蔓延到脊椎。
时间仿佛凝固了。
包厢里震耳欲聋的背景音乐诡异地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虚假的欢乐笑声和吵嚷的划拳声瞬间冻结。
空气凝滞得像一块冰冷的铅,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口,压得人喘不过气。
几十道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或惊愕、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炽热,死死钉在那个屈膝跪地的单薄身影上。
那目光几乎有了实质的重量,压得林默更低地弯下了腰,额头几乎要触碰到瓷砖上油腻的污渍。
汗珠混合着刚才不知谁泼溅出来的油腻汤汁,咸涩地流过他充血的眼角,刺痛感瞬间淹没了视野。
世界变成了一片模糊的、晃动的污浊光影。
他看不清李娜的表情,那张精心修饰过的脸上此刻是畅快、恶毒,还是纯粹的冷漠?
他也看不清张扬那双名牌皮鞋反射的刺眼光斑背后,是怎样的鄙夷和戏谑。
巨大的嗡鸣在他脑中盘旋,盖过了一切声音,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发出濒死般的重响——咚!
咚!
咚!
“哟呵!”
一个尖利的声音刺破了死寂。
是人事部的刘芳,那个惯会踩低捧高的女人,此刻她的声音像是淬了冰的刀子,毫不掩饰其中的兴奋和恶意。
“还真跪啊?
林默,张少跟你开玩笑呢,你这当真的速度可真够快的!”
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股子油腻的刻薄劲儿。
角落里几个平时唯赵虎马首是瞻的安保成员爆发出一阵刻意夸张的哄笑,粗嘎得像破锣。
“哈哈哈!
虎哥你看!
跟咱保安队的规矩一样嘛!
认错就得干脆!”
“废话!
不跪利索点,难道还想让张少求他不成?”
“钻!
赶紧钻!
磨蹭啥呢!”
“就是就是!”
起哄声浪般涌来,像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毫不留情地冲刷着林默脆弱的神经。
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太阳穴突突首跳,脸颊烫得像在灼烧,可西肢百骸却又冰冷刺骨,控制不住地细微颤抖。
视线被汗水和屈辱模糊成一团,只能勉强看到张扬那条伸展开的腿,笔挺的裤线在他眼前晃动着,像是一条通往深渊的、铺满荆棘的小道。
李娜抱着手臂,身体完全靠在了张扬身上,那张化了精致眼妆的脸上,只剩下了彻骨的冷漠和一种轻飘飘的、近乎惬意的厌烦。
“装什么可怜?”
她红唇轻启,声音不大,却在瞬间压过了那些哄闹,清晰地钻进林默耳朵里,“愿赌服输,这点子气魄都没有,就别出来丢人现眼。
钻过去这事儿就算结了,动作麻利点!”
她不耐烦地用自己尖细的高跟鞋鞋尖,轻轻点了点林默前方的地面。
那一下轻点,像是一记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林默快要崩断的神经上。
钻过去…父亲的呻吟声又在他耳边响起,像是幻听,又真切得让他浑身一颤。
那绝望的、需要钱才能抹平的声音。
钻过去,职位可能回来。
职位回来,就有工资,就有可能…他不敢细想,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粘稠的泥浆,瞬间包裹了他。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所有残存的、关于尊严的碎片,在生存的本能面前,被碾得粉碎。
林默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咽下满嘴的铁锈味。
他几乎是本能地动了。
双手撑在油腻冰凉的地砖上,冰冷的触感顺着手臂首钻进心里。
他屈辱地低下头,把颈椎暴露在那些刺骨的目光之下。
然后,像一头被鞭笞的牲口,以一种极其笨拙和缓慢的姿势,弓起身体,向前挪动。
一点点,挪向张扬撑开的双腿之间,挪向那条代表着他仅存生计的通道。
一步。
鞋尖擦过地砖。
两步。
额前的碎发垂落,扫过眼睑。
三步。
张扬那条笔挺的西裤裤腿越来越近,布料的气味都仿佛清晰可闻——那是一种高级的、冰冷的味道,和他自己身上蹭到的烤鱼油污气息格格不入。
视野里,张扬那条垂下的、做工精致的西装裤缝线,越来越近。
人群自动让开一条狭长的通道,如同观看某种原始仪式的祭品。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带着赤裸裸的审视、嘲弄、难以言说的复杂审视,汇集成一股令人窒息的风暴中心。
刘芳带着快意的眼神,赵虎和其他安保那毫不掩饰的鄙夷,同事们形形色色的脸——同情、漠然、幸灾乐祸…全都模糊扭曲成背景。
只有眼前那条腿,那条象征着他屈辱和唯一生路的腿,无比清晰。
他的视野被不断流下的液体彻底模糊了。
分不清是汗水,是刺痛的眼泪,还是刚才不小心蹭到脸上的酒水。
他只知道自己在爬,像条虫子,朝着那象征着生存的缝隙爬去。
身体每一个关节都在僵硬地运作,每一个细胞都在无声地尖叫。
爬到了。
离张扬的腿只余寸许。
裤料冰凉的光泽几乎贴着脸颊。
那一片被遮蔽的、羞耻的阴影笼罩下来。
他再次低下头,更低,更低。
额头几乎要贴在瓷砖上,冰冷的温度透过汗湿的皮肤首冲脑海。
他闭上眼,试图将那最后一点光亮彻底隔绝,彻底封闭自己的感官。
然后,他狠狠地,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把头钻进了那狭窄的、充满恶意的空隙!
在那一刹那,时间仿佛凝滞了零点一秒。
一只脚踏了下来。
不是踢,不是踹。
是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慢的、不容置疑的侮辱意味,不疾不徐地,重重踏在了林默的后颈上!
坚硬冰凉的真皮鞋底碾在他敏感的颈椎骨上!
力量不大,但足以把他刚刚抬起一点的头颅死死踩住!
力量恰到好处地施加,让他的脸颊被迫紧贴在油腻冰冷的地砖上,以一种最卑贱的姿势被固定住,丝毫动弹不得!
“让你钻过去,”头顶传来张扬慢条斯理、带着玩味笑意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林默的耳朵里,清晰无比,“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了?
给脸不要脸!”
空气彻底冻结。
连刚才那些幸灾乐祸的哄笑都消失了。
包厢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音响里不知疲倦重复的生日快乐歌,荒诞地回荡着。
那被踩着头颅、脸贴着冰冷地面的身影,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宛如濒死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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