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雾山的晨雾带着草木的腥气,黏在沈砚秋的粗布短褐上,冷得像块冰。
他正猫着腰,用竹篓接住崖壁上渗下的山露——这是今天第七趟了。
“沈小子,动作快点!”
头顶传来管事的斥骂,沈砚秋手腕微不可查地一抖,竹篓里的水晃出几滴在石阶上。
他赶紧把篓子往怀里紧了紧,声音压得比雾还低:“是,王管事。”
管事王奎的三角眼在他背上剜了剜,啐了口带血丝的唾沫:“要不是看你还能爬这断魂崖,早把你扔去喂山狼了。”
沈砚秋没接话,只是加快了脚步。
三年前他被遗弃在山门外时,浑身是伤,只剩一口气。
本该被扫地出门的,是当时的外门长老看他眼神实在太静,破例留他做了杂役。
这三年,他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缩成影子。
回到杂役院时,日头刚过卯时。
十几个和他一样穿着粗布衣裳的少年正蹲在院角啃冷窝头,见他回来,有人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个能放下竹篓的位置。
“砚秋,今天的露水够了?”
邻铺的赵虎塞给他半个窝头,这壮实的少年总爱把吃的分他一半,“王奎没找你麻烦吧?”
沈砚秋接过窝头,指尖触到温热的面渣——赵虎总把自己那份捂在怀里。
他掰了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没,就是催得紧。”
他的目光落在院墙上那道裂缝上。
三天前,外门弟子考核时,有个练气三层的师兄失手打碎了护院阵盘,裂缝就是那时崩出来的。
此刻,一缕极淡的白色雾气正从裂缝里钻出来,落在墙根的青苔上。
沈砚秋的喉结动了动。
三年来,他每天天不亮就去断魂崖接山露,不是为了给管事凑炼丹的材料,而是崖壁石缝里渗出来的水,偶尔会混着点能让他丹田发暖的东西。
就像此刻墙缝里的白雾,他能感觉到那里面藏着的微弱暖意。
“发什么呆?”
赵虎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下午内门要清杂役房,咱们得把西厢房的霉味除了。”
沈砚秋点点头,把剩下的窝头揣进怀里。
他的手掠过腰间时,指腹蹭到了块冰凉的东西——那是块半个巴掌大的黑色石头,是他被遗弃时攥在手里的唯一物件。
三年来,这石头没任何异常,只有在接触到那些带暖意的东西时,才会微微发烫。
比如现在。
当他收拾西厢房的烂草堆时,墙角的蛛网突然震颤了一下。
沈砚秋猛地按住腰间的黑石,那微弱的暖意正在石头里翻涌。
他不动声色地扫了眼西周,其他杂役都在埋头清扫,没人注意到墙角那只指甲盖大的灰蜘蛛。
蜘蛛的八条腿正踩着一缕白色雾气,那雾气比墙缝里的浓郁数倍,在它脚边凝成细小的水珠。
沈砚秋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记得外门典籍里提过,青雾山有灵丝蛛,以吸收天地灵气为生,百年才结一次网。
但眼前这只明显还没成年,可它周围的灵气浓度,竟比练气弟子打坐的静室还高。
他慢慢蹲下身,假装整理草堆,指尖的黑石越来越烫。
就在这时,灵丝蛛突然抬起头,复眼首勾勾地盯着他腰间。
“沈砚秋!
你磨磨蹭蹭干什么!”
王奎的吼声从门口传来,灵丝蛛受惊,化作一道灰影钻进墙洞。
沈砚秋赶紧首起身,手里的草叉“当啷”掉在地上。
王奎几步冲过来,劈头就给了他一巴掌:“废物!
这点活都干不好?
今晚别吃饭了,去后山劈柴!”
脸颊火辣辣地疼,沈砚秋低着头,掩住眼底的光。
他刚才看得清楚,灵丝蛛钻进的墙洞深处,隐约泛着白光。
夜幕降临时,沈砚秋扛着斧头去了后山。
砍柴是假,等机会是真。
他知道王奎会去前山赌钱,杂役院的巡逻弟子也会在亥时偷懒打盹。
亥时三刻,山风卷着松涛掠过树梢。
沈砚秋靠在老松树上,数到第三十声梆子响时,转身摸回杂役院。
西厢房的门虚掩着,他推开门,一股混杂着霉味和灵气的气息扑面而来。
墙角的洞还在,他从怀里摸出白天藏的火折子,吹亮后凑过去。
洞不深,能看到里面铺着层银白色的蛛丝,蛛丝中央躺着颗米粒大的透明珠子,正缓缓释放着白色雾气。
灵丝珠!
沈砚秋的呼吸顿了顿。
典籍里说,灵丝蛛百年结珠,珠内藏其毕生灵气。
这颗珠子虽小,但对他这种连练气一层都摸不到边的杂役来说,无异于天大的机缘。
他刚要伸手去够,腰间的黑石突然剧烈发烫。
珠子猛地震颤起来,蛛丝上浮现出细密的红光,像极了某种禁制。
沈砚秋猛地缩回手。
他想起三年前被遗弃的那天,一群黑衣人围着他,嘴里喊着“身怀异宝炼化魔石”。
当时他不懂,现在看着蛛丝上的红光,突然明白了什么。
这颗灵丝珠,被人下了禁制。
是谁?
他屏住呼吸,仔细观察蛛丝的纹路。
那些红光组成的图案,和他黑石背面的刻痕隐隐相似。
三年来他无数次摩挲那些刻痕,早就记得滚瓜烂熟——那是种极其古老的锁灵阵,专门用来禁锢灵气。
有人故意把灵丝蛛引到这里,还布下锁灵阵,是为了什么?
沈砚秋的目光扫过墙角的草堆,突然看到草叶上沾着的半截银色丝线——那是内门弟子才有的云纹绦。
他悄无声息地退出去,把火折子吹灭。
月光下,黑石的温度慢慢降下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回到柴房时,赵虎正蜷在草堆里打呼,怀里还搂着个啃了一半的红薯。
沈砚秋走过去,把红薯轻轻塞进他怀里,自己则靠在柴堆上,闭上眼睛。
丹田依旧空空如也,三年来吸收的那点暖意,连门槛都没摸到。
但他不着急,就像断魂崖上的石头,风吹日晒百年,总有裂开的一天。
他摸出黑石,借着月光看上面的刻痕。
那些扭曲的线条在他眼里慢慢变得清晰,像是一条蜿蜒的路。
“练气吗……”他低声自语,指尖划过冰冷的石面,“不急。”
窗外的月光移过柴房的窗棂,落在他平静的脸上。
没人知道,这个连灵气都感应不到的杂役,怀里揣着一块能惊动内门的石头,更没人知道,他每天接的山露里,藏着怎样的秘密。
沈砚秋握紧黑石,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知道,青雾山不是久留之地,但在找到离开的理由前,他得先学会,如何在这片看似平静的迷雾里,活得更久一点。
天亮时,赵虎发现自己怀里多了个完整的红薯,而沈砚秋己经背着竹篓,往断魂崖的方向去了。
晨光里,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像一根绷得极紧的弦,却始终没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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