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腊月的寒风像无数把小刀子,刮过川北连绵的大山,发出呜呜的声响。
夜幕早己低垂,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悬在墨蓝色的天空中,清冷的月光毫无保留地洒下来,把沟壑、田埂、稀疏的树木都镀上了一层银霜。
亮垭村蜷缩在山坳里,像一只疲倦的兽,只有零星几户人家还亮着昏黄的灯光,在无边的空旷里显得格外孤单。
常秀家的土坯房里,火炉正烧得旺,橘红色的火苗舔着炉膛里的干柴,发出噼啪的轻响,把屋子烘得暖融融的。
老式电视机屏幕上,正演着一部热闹的家庭剧,男女主角在客厅里吵吵闹闹,声音填满了小小的堂屋。
炉边的铁壶冒着白汽,氤氲的水汽模糊了窗户玻璃,也模糊了窗外的月光。
“汪汪——汪汪汪!”
突然,村口的狗狂叫起来,紧接着,村里各家的狗像是接收到了信号,此起彼伏地吠叫起来,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常秀朝窗外瞥了一眼,黑漆漆的夜色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月光在院坝里铺出一片惨白。
“死狗,叫什么叫!”
隔壁三姑的呵斥声隔着田埂飘过来,带着冬日夜晚特有的空旷感。
很快,狗叫声渐渐稀疏下去,最后彻底归于沉寂。
常秀端起桌上的搪瓷碗,喝了一口温热的水,目光又落回电视屏幕上。
可那些热闹的剧情再也吸引不了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沉甸甸的。
电视剧放到最精彩的地方,屏幕突然闪了几下,变成一片雪花,滋滋啦啦地响。
常秀叹了口气,伸手关掉了电视。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火炉里柴火偶尔的爆裂声和弟弟常林打哈欠的声音。
“常林,该睡觉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弟弟的后背。
八岁的常林揉着圆溜溜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困意,那双眼睛像极了妈妈,清澈又懵懂。
“姐姐,我还想看。”
常林嘟囔着,小身子赖在板凳上不肯动。
“明天还要上学呢,快听话。”
常秀拉起弟弟的手,他的小手冰凉,她赶紧把他的手揣进自己的棉袄口袋里。
姐弟俩穿过堂屋往里屋走,地板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里屋的小床上铺着厚厚的稻草,上面盖着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棉被。
常林钻进被窝,把自己裹成一个小粽子,却还是睁着眼睛望着常秀。
昏黄的床头灯下,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姐姐,爸爸今晚还不回来吗?”
这个问题,他己经问了三天了。
常秀坐在床边,替弟弟掖了掖被角,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爸爸在找妈妈呀,找到妈妈就会一起回来的,也许明天一早就回来了呢。”
她说着,心里却泛起一阵酸涩。
爸爸临走时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他拉着她的手,粗糙的手掌满是裂口,眼神里的焦虑像一团化不开的雾。
“秀儿,你是姐姐,要照顾好弟弟。”
他反复叮嘱着,声音沙哑得厉害。
常秀关掉床头灯,黑暗立刻涌了上来。
月光从窗棂的缝隙钻进来,在窗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把碎银子。
外面彻底安静了,连风声都似乎停了,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这种寂静让她有些害怕,她赶紧躺进自己的小床,伸出胳膊紧紧搂住弟弟温热的小身子。
常林很快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小小的身子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常秀却毫无睡意,睁着眼睛望着黑漆漆的屋顶。
她想起妈妈,那个总是被村里人叫做“疯子”的女人,爸爸却固执地叫她秀秀。
妈妈的样子在她脑海里忽明忽暗。
有时候,妈妈会穿着爸爸买的蓝布棉袄,坐在火炉边给她和弟弟编竹蚂蚱,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脸上,她会温柔地笑,眼睛弯成两道月牙。
那时候的妈妈,手指灵巧,编出的蚂蚱栩栩如生,还会用铅笔给蚂蚱涂上黑眼睛。
可更多的时候,妈妈是“不正常”的。
她会突然对着空气说话,会在田埂上漫无目的地走,走到太阳落山都不回家。
有一次,常秀跟着妈妈走了很远,看着妈妈蹲在水沟边,用手掬起水一遍遍往脸上泼,嘴里还念叨着听不懂的话。
那声音轻柔又破碎,像风中飘来的羽毛。
村里人都不排斥妈妈,可孩子们会追在她身后喊“疯子”,大人们有时候会低声议论,说她是从外面来的,说不定是被人贩子拐来的,脑子受了刺激才变成这样。
常秀不喜欢他们这样说妈妈,每次听到都想冲上去吵架,可爸爸总是拉住她,摇摇头让她别在意。
“你妈妈只是忘了一些事,她不是疯子。”
爸爸总是这样说,眼神里带着深深的温柔,还有一丝常秀读不懂的忧伤。
爸爸叫她秀秀,这个名字和自己的名字一模一样。
有一次常秀问爸爸,为什么妈妈也叫秀秀。
爸爸沉默了很久,才轻声说:“因为你们都是爸爸心上的人啊。”
那时候常秀还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只觉得爸爸说这话时,声音里有甜甜的味道。
三天前的清晨,天还没亮透,爸爸就背着包袱出发了。
他把家里的十斤大米,还有刚磨的玉米面分别装在米缸和面缸里,又把腊肉切成小块用麻绳串起来,挂在房梁上,还细心地给姐弟俩准备了一篮子土豆和红薯。
“省着点吃,爸爸十天内一定回来。”
他一边收拾一边说,手指却在微微发抖。
他把照顾猪的事托付给了三姑。
三姑本名柳叶,是队长杨义德家媳妇。
个子高挑,脸上总是带着笑,她家的烟囱和常家的只隔着一条田埂。
爸爸走的那天,送给三姑两斤白糖,三姑特意过来,塞给常秀两个热乎乎的煮鸡蛋:“秀儿别怕,有事就喊三姑,夜里听到啥动静也别出来,锁好门。”
她的手暖暖的,掌心带着柴火的温度。
这三天,常秀每天都像个小大人一样操持家务。
早上天不亮就起床,生火做饭,煮一锅玉米糊糊,就着咸菜和弟弟一起吃。
然后背上书包和弟弟去村口的小学上课。
中午在学校吃,下午放学就赶紧拉着弟弟回家,自己烧饭或者在邻居家吃。
晚上做完作业,还要检查弟弟的作业,给火炉添柴,最后才和弟弟一起睡觉。
她做得很好,像爸爸说的那样照顾着弟弟,可心里的害怕却一点也没减少。
尤其是在这样寂静的寒夜里,月光把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却又显得那么遥远。
她渴望听到院门外传来爸爸熟悉的脚步声,渴望看到爸爸背着妈妈走进来,妈妈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
可她又害怕听到奇怪的声音,害怕那些关于山里有野兽的传言,害怕爸爸和妈妈再也回不来。
眼泪不知不觉从眼角滑落,顺着脸颊滴进枕头里,带来一丝冰凉的湿意。
常秀赶紧用手背擦掉眼泪,她不能哭,爸爸说过姐姐要坚强。
她把弟弟搂得更紧了些,感受着他身上的温度,这让她稍微安心了一点。
窗外的月光移动了位置,照在墙上挂着的旧相框上。
相框里有一张全家福,是去年过年时乡上的摄影师来村里拍的。
照片上,爸爸笑得一脸灿烂,妈妈依偎在爸爸身边,虽然眼神有些茫然,但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她和弟弟站在前面,穿着新做的花棉袄,手里拿着妈妈编的竹蚂蚱。
那时候多好啊,一家人都在一起。
常秀盯着相框的方向,在心里一遍遍地祈祷,祈祷爸爸能早点找到妈妈,祈祷他们明天就能回家。
火炉里的柴火渐渐燃尽,发出最后几声噼啪的轻响。
屋子里的温度慢慢降了下来,常秀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自己和弟弟的肩膀。
月光依旧明亮,透过窗户照在地板上,像一条银色的带子。
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是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是远处山里传来的野兽嚎叫?
常秀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着。
外面安安静静的,只有自己和弟弟的呼吸声。
她又想起村里老人说的话,说腊月的月圆之夜,山里会有不干净的东西出来游荡。
心里的害怕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常秀赶紧闭上眼睛,把脸埋在弟弟的头发里。
弟弟的头发软软的,带着一股淡淡的洗衣粉味。
她在心里默念着爸爸教的童谣:“月亮圆,星星亮,爸爸妈妈在身旁……”念着念着,眼皮越来越沉,意识渐渐模糊。
在进入梦乡前的最后一刻,她仿佛看到爸爸牵着妈妈的手,走在月光下的田埂上,妈妈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和照片里一模一样。
他们越走越近,爸爸还朝她挥了挥手,嘴里喊着:“秀儿,我们回来了……”常秀的嘴角扬起一丝浅浅的笑意,眼泪却再次滑落,浸湿了枕巾。
寒夜还很长,但梦里的月光,却带着温暖的期盼。
二晨曦像一层薄纱,轻轻覆盖在寂静的山村里。
天刚蒙蒙亮,远处琳琅山的轮廓还浸在朦胧的雾气里,不知谁家的公鸡便率先扯着嗓子啼鸣起来,清亮的声音划破晨雾,紧接着,村里各家的公鸡像是接收到了信号,次第起伏的啼鸣声在山谷间回荡,将山村从沉睡中唤醒,拉开了又一个冬日黎明的序幕。
“常秀,常秀,起床了……”三姑的声音穿过薄雾,沿着田埂一路飘向常秀家。
她一边走,一边用桃木梳子梳理着半长的头发,乌黑的发丝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泽。
田埂上的枯草挂着晶莹的霜花,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咯吱”声,三姑却浑不在意,脚步轻快地往前挪着。
三姑生得一副标致的瓜子脸,细长的眉毛像精心描画过的月牙,弯弯地笼着一双丹凤眼。
那双眼眸亮得很,仿佛藏着星星,看人时总带着几分精明,又含着几分俏皮。
她身上那件西瓜红的棉袄是去年过年时新做的,针脚细密,把她凹凸有致的身子裹得正好,亮眼的红色衬得她脸颊红润,像抹了胭脂似的,硬生生驱散了冬日清晨的凛冽寒意。
太阳还躲在琳琅山背后没露面,可东边的朝霞己经把远山染成了一片金红,连带着天上的云彩都镶上了金边。
河谷里的雾气像调皮的孩子,趁着没人悄悄溜出来,有些慢悠悠地浮上山头,变成薄薄的一层,在田间地头穿梭缭绕,给光秃秃的田埂、低矮的树丛都蒙上了一层仙气,恍惚间让人觉得走进了画里。
三姑走到常秀家院门前,先打量起院坝前的蔬菜地。
地里甜菜整整齐齐排着队;包心菜一个个包得紧实;大白菜被拔掉了一些,剩下的就像一个个矮胖的娃娃,透着一股踏实的生气。
她又绕到旁边的猪牛圈,那两间土坯搭的棚子看着有些陈旧,却收拾得干净。
圈里的两头大肥猪估摸着有两百斤,听到脚步声哼哼唧唧地爬起来,小眼睛滴溜溜地转,见来人手里没拿食桶,又失望地哼唧两声,慢吞吞地爬回窝里倒头睡了,肥硕的身子把简陋的窝填得满满当当。
三姑在院子里转悠了一圈,没看到常向云的身影,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们。”
她知道常向云这几天出去找秀秀了,按理说也该回来,可到现在还没动静。
她又提高了嗓门喊:“秀,秀,起床了……”屋里传来常秀带着沙哑的回应:“哦哦,好的!
三姑……”紧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还有轻轻拍打弟弟的动静。
很快,“吱呀”一声,那扇老旧的木门发出清脆的响声,门轴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常秀站在门口,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颊上,像一蓬没打理过的野草。
她身上那件藏青色的碎花棉袄明显不合身,空荡荡地晃着,露出细细的手腕。
看到三姑,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眼底还带着没睡醒的迷茫。
“来,我给你梳梳头。”
三姑笑着拉过她,就站在院子里的枣树下给她梳头。
清晨的阳光透过薄雾洒下来,给常秀又黑又亮的长发镀上了一层柔光,发丝在指间滑过,像流淌的墨。
三姑的动作很轻,梳子齿碰到打结的地方,就停下来慢慢解开,生怕弄疼了她。
“你别烧饭了,我都帮你们做好了。
赶紧把常林叫起来,洗把脸就去我家吃饭。”
三姑一边熟练地把常秀的头发高高扎成一个马尾,用红色的头绳牢牢系住,一边细声叮嘱。
她的声音像春日里的暖风,熨帖得常秀心里暖暖的。
常秀默默点头,喉咙里像堵着什么,说不出“谢谢”两个字。
这些年三姑对她和弟弟无微不至的照顾,早就融进了日常的点滴里。
自从疯子母亲跑丢后,是三姑每天过来给他们做饭,天冷了给他们添衣服。
那些因为母亲带来的指指点点和不幸,都被三姑的温暖一点点冲淡了。
很多个夜里,她甚至偷偷希望,三姑就是自己的亲娘。
常林揉着眼睛从里屋出来,小脸上还带着没完全睡醒的痕迹。
三姑拉过他,用温热的毛巾给他擦脸,又把常秀那件稍微小了点的棉袄套在他身上:“快穿好,别冻着了。”
早饭在三姑家吃的,玉米糊糊熬得稠稠的,就着腌萝卜和白面馒头,常秀和常林吃得格外香。
三姑家十二岁的儿子杨军,九岁的杨宏,还有邻居付大业家的孙女付念平也在,几个孩子凑在一起,屋里顿时热闹起来。
吃完早饭,五个孩子背着书包一起上学。
学校离村子不远,要先经过村东头的大水库,再走八百米公路就到了。
冬日的清晨,水库上还飘着薄薄的雾气,水面像一块巨大的墨玉,泛着清冷的光。
岸边的芦苇丛枯黄了,在风里轻轻摇晃,偶尔有几只鸟儿掠过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
“姐,军哥,你们看!
水库里有好大一条鱼!”
走到水库边时,常林突然停下脚步,指着水里一团黑影子兴奋地喊。
那影子在水里慢慢游动,看着足有半米长。
“快走快走,要迟到了。”
常秀心里却没来由地一慌,拉着常林的手就往前跑。
她总觉得今天的水库有些不一样,雾比平时更浓,水面静得有些诡异。
杨军跟上来,一本正经地说:“你们知道不,这水库里据说有水鬼。”
他故意压低声音,眼睛瞪得圆圆的,“我爷爷说的,付大爷家的儿子,十九岁那年夏天在水库里游泳,就是被水鬼拉下去的,捞上来的时候脸都白了。”
“真的吗?”
常林吓得往常秀身后缩了缩,怯生生地望向杨军,又忍不住瞟了一眼水库,雾气缭绕的水面在他眼里突然变得阴森起来。
“别听他瞎说!”
常秀狠狠白了杨军一眼,又看看付念平“就知道吓唬人,再乱说我告诉三姑,让她收拾你。”
杨军这才痞痞地笑起来,清秀的脸颊上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伸手挠了挠头:“骗你们的啦,看常林吓的。”
付念平拉了拉常秀的衣角,小声说:“不过我爷也说过,这水库水深得很,以前确实淹死过人,让我们千万别靠近水边。”
她说话时声音细细的,带着点胆怯。
杨宏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突然回头喊:“快看太阳出来了!”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琳琅山顶的朝霞越来越亮,终于,一轮红日挣脱山的束缚,猛地跳了出来,金色的阳光瞬间洒满大地。
水库上的雾气被阳光一照,慢慢升腾起来,像一层轻纱在水面浮动。
刚才那团黑影早就不见了踪影,水面波光粼粼,反射着耀眼的光,刚才的阴森感一扫而空。
常秀看着阳光下的水库,心里的怯意渐渐散去。
她拉着常林的手,加快脚步往前走:“快走吧,真要迟到了。”
杨军跟在她们身后,看着常秀扎着马尾的背影,阳光照在她乌黑的发丝上,闪着细碎的光。
孩子们的笑声和脚步声在清晨的路上回荡,水库的水波轻轻拍打着岸边,远处的山峦在阳光下渐渐清晰。
三姑站在村口,看着孩子们的身影消失在公路尽头,才转身往回走。
她心里盘算着,等下去镇上赶集,给孩子们买点油勺,割点新鲜肉打打牙祭。
冬日的阳光越来越暖,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山村在晨曦中苏醒,炊烟袅袅升起,新的一天,在温暖和希望里开始了。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