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溪边浣纱,因容貌惊人,被微服出访的皇帝一眼看中。
他以我父兄性命相胁,我不得不丢下订亲的竹马,入宫伴驾。
三月后。
竹马病重,相思毒深,危在旦夕。
我想去求个出宫的恩典,却突然听到了穿越女的心声。
女主也太矫情了。
她面前的可是皇帝哎,九五至尊,全天下最尊贵的男人,能忍住这么久不碰她,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真是蠢货,她还不懂,权势、地位和金钱,才是婚姻的补品。我要是她就好了,说不定还能让皇帝为我解散六宫,留下段千古佳话。
我愣住了。
不禁疑惑,她若真来自一个更开明的时代,怎么会如此推崇并拥护皇权。
她看不见——
后宫中的累累白骨吗?
1
在听到这番话前,我是想去御书房求见皇帝的。
可闻言怔住。
手中还拿着那封书信,辗转从海宁传来的家书,用折痕重重折了几道,读出来便是——
三兄病重,亟需诊治。
我上头只有两个哥哥,三兄是我的竹马,周星宴,他小时候也常吵着我唤他哥哥,这么写,是怕被有心人看见,再抓住错处。
我被花轿接走那日,周星宴就不是很好,他一路追在身后,被护卫打倒在地,又爬起来,直到彻底没了动静,血肉模糊。
我要跳下马车。
嬷嬷没拦,只低声说了句:
娘娘可要想好了。上面说了,您几时入宫,您父兄便几时从监牢里出来。李大人一把年龄,身子骨也不知受得了吗——
情绪最好不要教人看出。
当日我擦干眼泪,今日也得把焦灼压住。
我停下脚步: 谁在说话?
满室寂静。
宫女们齐齐摇头,我巡视四周,视线最终落在角落里——
絮云。
我没听错的话,那像是她的声音。
她是我宫中一个三等宫女,却很特殊。头发不会梳,衣服也穿得乱七糟,行礼下跪更是僵硬,不像是伺候过人的。
而且,她的眼神很高傲,总带着股莫名的优越感。
我想来想去。
她只能是个奸细。
这红墙瓦黛下,最不缺阴谋算计。众多的女人,被寂寞和权欲扭曲,争夺着一个男人的关注和爱。
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可谁会安插这样一个人进来?
她行事跳脱,不懂规矩,我用膳时她就站在旁边咽口水,更重要的是,她还很大胆。
那是半月前。
皇帝不知在哪喝得烂醉,一身酒气闯进了祥康宫,伸手就来拉我:
……惊棠,你不要总躲着朕。从来没有哪个女人,进门到今天,连手都不让朕碰的。
是,朕知道,当初吓到你了,可那都是手底下人不懂事,才对你家人无礼的。朕也答应过,要让你自愿做朕的女人。已过去这么久,你还不明白朕的心意吗?
他已三十七,只比我父亲小两岁。
即便保养得当,外貌徇徇儒雅;即便天下之主,把全皇宫的珍宝都捧来我面前。
可我依旧十分恐惧。
我往后退了两步,轻轻一闪,就躲开他的手。追逐间,碰倒了花瓶。
当啷一声。
瓷片碎裂,屋外有侍卫当即就拔出刀来。
皇帝大喊: 都不许进来
可絮云冲进来了,还大咧咧把门推开。
她好像不明白君王的含义,那非常可怕,操生杀之柄,多少人的富贵荣辱皆在他一念之间。
絮云磕磕绊绊地跪下,漆黑的眼里闪着好奇的光,向皇帝请罪,掐着嗓子:
奴……奴婢听到声音,实在担心娘娘。没,没想到陛下在。
她没有九族的吗?
不知道这样,会被当成刺客吗?
我天旋地转。
看见护卫个个神情紧张,随时准备蓄力杀人。人命,在皇宫,竟是这样低廉的东西。我忍住心间惶恐,上前踢了絮云一脚。
陛下,她是我宫里的丫头,没有教好,是臣妾失职,您罚我吧。
陛下对我的新鲜感还没过。
又被这么一闹,失去兴致,没有发作,挥了挥手:
罢了……
这夜有惊无险,可絮云好像恨上我了。
嘴里咕哝着:
这也配做女主?对皇帝唯唯诺诺,对下人重拳出击。我看还不如我呢明明这么好的机会,也不知道皇帝有没有注意到我。
2
现在想来。
那晚不是幻听,而是我第一次听到絮云的心声。
她比我想的还要危险,不过,那些话的意思,她好像知道些什么?
我把家书收起来。
按捺住心中的焦灼,不动声色,整日,都没去御书房找皇帝,而是寻了个由头,让絮云近身伺候。
她沉不住气,心里的话一连串往外冒。
我终于明白了,这是一个话本世界,还是古早甜文,主线围绕着我与竹马的三次私奔展开,逃出皇宫,亡命天涯。最后深情男配皇帝选择放手,成全了我们这对有情人。曾经风靡一时,不知赚去了多少看客的眼泪。
可时移事变,人们的观念变了,越来越多的人不理解,为什么身为女主的我,要放弃富贵,选择一个穷光蛋,过风餐露宿的生活。
他们还给我贴了个标签——
恋爱脑。
显然,絮云也是这么想的,她顺应声音,来到我们这个世界,要去攻略深情皇帝,成为另一种利己爽文故事的女主。
对此,她很有信心:
我可是甄嬛传满级选手,一定会成为最终赢家。到后面皇帝变心也不怕,大不了就屠个龙……
我听得心惊肉跳。
几次变了面色,一个震惊,手中的茶盏都捧不稳,险些碎在地上。
我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主动跳进斗兽场,以为学了几招拙劣手段,就敢臆想出大杀特杀、富贵无极的爽点。她难道没有看到,这背后,权力体系下个人的悲哀被吞噬,自我被碾压和消磨的痛苦吗?
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我去思考。
我灌了几口冷茶,把三魂七魄都拉回来,不能相信,我既已决心为保护家人把自己奉献进皇宫,接受了自己作为女儿、作为君王子民的命运。
后期,我竟然会和周星宴私奔。
而且——
他既能和我私奔,说明这场病挨过去了对不对?
絮云可以不管家人,这个世界只是她的一场游戏。可我却有父兄叔伯、宗族邻里,一招不慎,就会祸连。
我不可能这么做。
但很快,我就明白为什么了。
3
后宫中的嫔妃很多,有封号的便有二十多个。
先皇后薨逝已久,如今后位空悬,你来我往的争斗十分激烈。皇帝就是因此生厌,才微服出访,将我带回宫的。
这三月以来。
我不仅被破格册封为妃,皇帝更是时常留宿,得了什么珍贵的宝玩也第一时间送过来,还曾带我去摘星楼看月亮,跟我讲他幼时的趣事。
我应付得越来越吃力,心里却明白:
这不过是场狩猎游戏,皇帝新鲜感很强,他把我当成一种挑战,一只猎物,精心布下天罗地网,只等我投降。
但主动权不在我,他随时有可能失去耐心。
我是有个性,还是不知好歹,仅在他一念之间。可后宫嫔妃们并不了解,她们只看到了独宠。
于是恨意滋生。
不能对准皇帝,只能对准我。
摘星阁。那可是只有帝后才能去的地方,她一个九品县令的女儿,出身还不如宫女高贵,凭什么?
皇帝不会真想立她吧……听太监说,陛下还写了篇策论,说古往今来,有实权的帝王,哪个不立心爱之人为后?还拿汉代的宣帝举例。
真是荒唐,这个棠妃,也不知使了什么妖法,让陛下都失去理智。传出去,不是坏了皇帝名誉吗?平白教全天下人议论。果真是小门小户家的女儿,没有廉耻。
我的日子一直都很难过,如履薄冰。
……
这天刚亮,宫中便传来皇太后病重的消息。
按照规矩,所有有封位的嫔妃都要在安华殿内烧香祈福。
我只能把家书再往后压一压,换好衣服,步步往前,跪在团垫上。
双手合叠在胸前,我要叩头行祈福礼时。
荣贵妃变了神色,她大怒:
棠妃你这是安的什么心?竟然把衣襟往左扣,这可是丧服啊你存心要咒皇太后早死是不是?
我愣住了,抬起头。
看着站着的很多嫔妃,她们与我之间隔着层朦胧的雾,看不清面容,却个个有双犀利的眼睛,里面装着恶意与嫉恨。
还有藏匿在背后——
不可逾越的权力差距。
皇宫的底层逻辑是,位份高的,可以欺凌位份低的,而不用、或者说很少付出代价。报复回去的唯一办法,就是向皇帝献媚,把自己的位份提得比她高。
真是个吃人的牢笼。
我后背有些发凉,强装镇定,拖延时间:
娘娘,臣妾并无此心,这衣服是……
荣贵妃当然不可能听我解释,或许她就是主谋,我已碍了她的路,她比我更清楚我冤屈。
伺候我更衣的大宫女也站出来。
当场反水。
头磕在地上,声音坚定:
……当初太后不同意棠妃入宫,娘娘心里早有嫉恨,背地里几次言语不敬。奴婢给她穿衣时,扣子绝对是往右的……
她擦了擦泪水,哭得可怜。
娘娘,您就算有怨……也不能这样诅咒太后啊这可是大不敬
我如坠冰窟。
在这个皇宫,我是个异类:
身份低微,没有陪嫁;时间太短,没有心腹;长在民间,不懂算计。所仰赖的立足之根,便是皇帝兴致来时的垂怜。
而现在,他正在太后身边侍疾。
我抬起头,借着幽幽的烛光,打量着荣贵妃。
她肚子高高隆起,正怀着七个月的身孕,本是登上后位的热选,家世又显赫。一身浅蓝色的华装,眉眼精致,却被戾气萦满。
鬓间一支缠凤金簪,往下坠着流苏,看上去很贵重。
也很趁手。
我移不开眼——
忽然想,如果我上前,拔掉簪子,抵住她的喉咙,那张冷漠的脸上又该露出什么样的神情呢?
可我不能。
这个皇宫把人撕裂成两半,一面是愤怒的、强烈的、快要压抑不住的自我情绪;一面是森严的、不可冒犯的等级制度。牵一发而动全身,宫里的女人,都不再是独立的个体。
好啊,你居然敢这样看本宫,简直胆大妄为
荣贵妃被我这一眼慑住,后退几步。
宫人扶住她,反应过来后,她更气了:
你仗着皇帝宠爱,简直没有了王法本宫为振纲纪,今日不得不动手来人,先把她这身丧服给扒了以免冲撞太后凤体。
几个宫女就上前来。
按住我的手脚,强制执行,要脱除我的外衣。
荣贵妃满意地欣赏着我的挣扎:
小声些,棠妃
这殿内都是自家姐妹,让人看了也没什么。她阴恻恻道,可你动静再大些,把外面的护卫引过来……
棠妃,你就不能懂点事?要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为止吗?
多么讽刺。
害人的,倒希望被害的那个,心甘情愿接受凌辱。
我倒在地上,宫人捂住我的嘴巴。
衣服已被撕了个七零落,只剩下小衫,被嬷嬷扯住系带,已近半裸,头上的钗环首饰,也全部滚开。
透过殿内供奉的神像眼中,我看到一个手脚并用、却无能为力的瘦弱身影。
我一边挣扎一边哭,痛恨地哭。
我痛恨命运的无情,个人的渺小;痛恨贵妃的跋扈、其余人的装聋作哑;痛恨必须要抢、你死我活的宫廷规则。
可最恨的。
还是——
皇帝
我撕心裂肺地喊出这两个字,嬷嬷吓了一跳,我趁机狠狠地将她推开,然后转身,惨烈地向大门撞去。
门就是这个时候推开的。
皇帝刚从太后的宫中出来,心神不定,几乎是一路赶来安华殿。
这是个话本世界,女主总不会死掉,我正正撞进他怀里。
士可杀……不可辱……
虚弱地合上眼前,我听到了很多声音:
皇帝大发雷霆,众多宫女嬷嬷求饶,荣贵妃据理力争又哭哭啼啼。
可印象最深的,却是——
絮云的心声。
她吐槽:
怪不得是古早女主呢,这么点小事也要死要活的。谁欺负你,你拿簪子攮死她啊,气得我乳腺疼。比现在流行的爽文大女主差远了。
4
那天我向大门撞时,皇帝刚好走进来,虽帮我缓冲了一些力道,可仍然伤到了额头。
我大病一场,发起高烧。
梦中迷迷糊糊,依旧念叨着我的竹马郎。
哥哥……
周星宴多好啊。
他是我爹爹捕头的儿子,从小就能把长枪挥舞得生风。
海宁县四面环山,每到夏日,野草疯长,树林茂密,悬崖上有甜甜的野果,没几个猎人能摘下来,周星宴却总能带一把给我。
他纵马远远地喊我名字,我回头,就一把被他拉到马背上,惊呼声还没出口,果子就已抿进了嘴角。那样甜,那样润。我又气又惊地捶他,他就哈哈大笑,拽紧缰绳,一口气跑到大山深处。
我们捉蝴蝶、逮小鱼,有一次,还偷了农园的几个橘子,被狗追着咬。
十六岁那年,周父来我家提亲,爹爹同意了。
婚期就定在来年春天,没有张扬。
不该……
我不该去溪边,不该对着水镜挽发,不该跳那支舞的……
海宁的风俗,逢有婚礼,族中的男女老少总要聚在一起,看新娘起舞,把花瓣洒在空中,卷进裙底,能接到的越多,往后就越幸福。
于是,我开始日夜不歇地练习。
就连在溪边浣衣时,也哼着拍子,跳上石头,翩翩起舞。星宴哥哥跟着爹去了邻县办案,他走之前神神秘秘说给我带的礼物是什么呢?他为大婚那天准备好了东西吗?他回来见我有所长进会不会很开心……
这样想着,我唇角便不由溢出笑容,跳得浑然忘我,一双乌黑的眸子,里面装满了幸福。盈盈然,楚楚然,动人心魄。
白色纱裙似雪,溪水潺潺和音。
全然不知,对岸,有个男人看过来,眼神炯炯,皇恩浩荡,将我一路从人间扫到地狱,竟有些神志不清:
哥哥……星宴哥哥……
祥康宫内,皇帝紧紧抱着我。
他的手很凉,很细,是被金雕玉养的。
不像我的周星宴,那年被大狗追,他牢牢护着我,虎口处被咬掉了一块肉,留下终身的伤疤。
惊棠,别怕,朕在这儿呢。朕再也不离开你了,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了。你快些好起来,听到没有?
皇帝俯下半个身子,试图听清我嘴中的呢喃:
哥哥,你想你兄长了是不是?他们在牢中留下了病根?朕立马派最好的太医去看。
只要你醒过来,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朕从来没有对一个女人如此魂牵梦萦,惊棠,惊棠……
絮云大受感动: 这就是帝王之爱吧。女主真不识好歹,也真不中用,一副好牌打得稀烂,完全不会利用资源。
明明皇帝那么宠她,后期还能被荣贵妃欺负成那个样子。
爱?
我觉得好气又好笑。
爱的基础是平等,君王不会爱任何一个女人,只要他还坐在那个位置上。
在这个深宫中,我连宠物都不如。宠物还能有自己的情绪,我不能。
他只想驯服我、同化我,让我成为他的依附品,和众多的嫔妃一样,在等待中磨灭一切,或者扭曲自我,成为争权夺利、维护统治的伥鬼。
我不能斗。
李惊棠就是李惊棠,要赢荣贵妃,我就会变成荣贵妃。
斗,才是掉进了这个怪圈中……而真到了那一天,皇帝也会厌倦,他满脸失望,不能理解,发出拷问:
从前那个清丽单纯的你哪儿去了?
就像在安华殿中。
他将我抱在怀里,狠狠甩了已有身孕的贵妃一巴掌:
早知道你会变成这个样子,如此狠辣狰狞,朕宁愿从没认识过你。
诛心之论。
……
这天下并不缺女人。
上位者的爱是风向标,同类的竞品会有很多,随时能源源不断地送进宫。只要他喜欢,可以玩这个游戏一辈子。
而那些牺牲者,疯疯癫癫、在算计和被算计之间徘徊、模样凶狠的……难道从一开始,她们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皇帝的真心一点诚意都没有。
他把我立在危险之地,又没有给予足够的保护。看似给了荣贵妃一巴掌,可别的,什么惩处都没有。
贵妃身后是国公府,贵妃肚子里怀着他的第十三个孩子。
我们之间莫名其妙的仇恨更大了,她简直要将我恨到骨子里,我的生存空间被压榨到没有,退无可退。
只能祈求皇帝的怜悯,用尽全身力气攀附他,缴械投降。
而这,也正中皇帝下怀。
他始终是个精明的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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