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南六月的雷阵雨,是能砸进骨头缝里的急。
青源山早被泡成了浓得化不开的墨绿,潮气裹着草木腥气,顺着山涧漫下来,漫过山脚那片红得扎眼的砖厝。
林秋生家的 “青源堂” 就藏在这片红墙黛瓦里,门楣上 “慈心济世壶中春,妙手回春针上功” 的烫金对联,被雨水泡得泛着温润的光,偏在檐角滴落的雨珠砸在青石板上时,又溅起几分说不出的慌。
十六岁的林秋生蹲在后院竹棚下,指尖正捏着株金线莲 —— 闽南山里最金贵的草药,叶片油亮得能映出人影,根须缠成银线,是治风寒润肺腑的宝贝。
他动作轻得像怕碰碎瓷片,按父亲教的 “辨药术” 摸叶脉时,指尖忽然一麻 —— 那藏在纹路里的灵脉气息,竟比往日乱了半分。
“秋生!”
里屋母亲林春桃的声音传出来,带着掩不住的沙哑,“雨大,快进来!”
秋生应着,刚要把金线莲拢进竹筛,眼角余光突然钉死在百草谷的方向 —— 那片被族里封了几十年的宋代古窑遗址上空,竟飘着团青色磷火!
不是山野里常见的鬼火,那火飘得太规整,顺着一道看不见的线绕圈,忽明忽暗间,竟画出了父亲临终前留给他的《针灸铜人图》上,“陶道穴” 的纹路!
“咳…… 咳咳!”
里屋的咳嗽声骤然变厉,像有只手在撕扯喉咙。
秋生顾不上再看磷火,抓着竹筛就往屋里冲 —— 母亲这半年总说胸闷,可从没有咳得这么凶过。
推开门的瞬间,药味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林春桃坐在藤椅上,素色手帕攥得指节发白,脸色白得像德化窑里刚出的白瓷。
见秋生进来,她想扯个笑,刚张开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帕子捂上去时,秋生看得真切 —— 指缝里渗出来的血,竟不是殷红,是泛着陶土色的褐,落在帕子上,像极了百草谷古窑里捡来的碎陶末。
“娘!”
秋生扑过去扶住她的胳膊,指尖无意间蹭到母亲的手腕,猛地顿住 —— 那白皙的皮肤上,竟浮着道淡褐色的纹路,细得像窑工在瓷坯上描的弦纹,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这纹路,他在哪见过?
“别慌…… 就是受了凉。”
林春桃慌忙把手往袖子里缩,想把帕子藏到身后,却被秋生攥住了手腕。
他盯着那道窑纹,心跳得快炸开:“娘,这纹路怎么来的?
还有这血 ——哪有什么纹路?”
母亲别开眼,声音低得像蚊子哼,“许是擦药沾了陶土……”秋生攥着她手腕的手紧了紧。
母亲最忌讳古窑的陶土,连靠近百草谷都不肯,怎么会沾到陶土?
就在这时,“嗡 ——”药柜突然发出一阵低沉的鸣响,是父亲留下的德化白瓷药罐。
那罐子上刻着保生大帝的药葫芦,平时安安静静待在柜角,此刻罐口竟泛着淡淡的青光,鸣响的频率,竟和窗外的雨声、远处晋江的潮汐声,隐隐合在了一起。
秋生松开母亲的手,快步走到药柜前,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只药罐。
指尖摸到罐底时,他呼吸猛地一滞 —— 罐底刻着的细小纹路,竟和母亲手腕上的窑纹、方才磷火的轨迹,甚至《针灸铜人图》上的 “陶道穴”,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一个荒唐又惊悚的念头撞进脑子里:母亲的病、这药罐、百草谷的磷火,全和那片古窑有关!
“秋生,别碰那罐子!”
林春桃的声音发着颤,“老辈人说,古窑里的东西沾着‘窑鬼’,碰不得 ——娘,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秋生转身看向她,怀里的《针灸铜人图》像是有了温度,烫得他心口发慌,“你的病、这纹路、磷火,肯定有关系!”
父亲临终前反复叮嘱他 “护好母亲,远离古窑”,可现在,麻烦己经找上门了,怎么远离?
林春桃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水汽:“三十年前,你爹还是太素门弟子时,去过百草谷古窑…… 回来后就再也不提,只说那地方藏着‘会吃人的陶灵’。”
她顿了顿,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前几日我去山涧洗衣,无意间靠近了禁田的边界…… 回来就开始咳嗽,手上也慢慢长出了这纹路……”太素门?
父亲从未细说的过往,竟和古窑有关?
“轰隆!”
窗外的雷声炸得窗棂都在抖,百草谷方向的磷火又亮了起来。
这次看得更清,那根本不是鬼火,是灵脉异动的灵光,正顺着《针灸铜人图》的穴位轨迹游走,像是在指引,又像是在求救。
药罐的鸣响更急了,罐身上的药葫芦泛着青光,和磷火遥遥呼应。
秋生攥紧了药罐,指节泛白。
族规说 “禁入百草谷,违者逐出族”,可母亲的病拖不起 —— 那片古窑里藏着的,或许是唯一的生路。
他看向母亲苍白的脸,又望向窗外雨幕中的磷火,心里有了决定。
“娘,我去灶房给你熬金线莲汤。”
秋生把药罐放回柜里,语气故意放轻松,转身时却悄悄摸出枕头下的《针灸铜人图》揣进怀里,又从后院摘了几片海风藤 —— 这草药能驱寒邪,万一……灶房的火光映着他的脸,锅里的金线莲在水中舒展,清香飘满了屋子。
秋生盯着跳动的火苗,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父亲的遗言、母亲的窑纹、磷火的轨迹 —— 这些碎片像散在桌上的瓷片,只差一块,就能拼成完整的真相。
而那块真相,一定在百草谷的古窑里。
子时的钟声从村里的土地庙传来,雨势渐渐小了。
秋生把熬好的金线莲汤端给母亲,看着她喝完躺下,才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
夜色浓得像墨,百草谷方向的磷火依旧亮着,像一盏引路灯。
秋生紧了紧怀里的《针灸铜人图》,脚步踏开了父亲教的泉州刣狮 “西平马” 步法 —— 这步法能避开湿滑的山路,也能防着暗处的危险。
雨丝落在脸上,带着凉意。
他回头望了眼青源堂的灯火,心里默念:娘,等着我。
转身的瞬间,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
红砖墙在夜色中静静矗立,药柜里的白瓷药罐还在轻轻鸣响,像是在祈福,又像是在警示 —— 前方的古窑里,藏着的究竟是生路,还是更凶险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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