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吹过平川县一中校门那块掉漆的牌子，卷起几片枯叶，空气里还残留着夏末的燥热。
苏展眉拎着简单的行李站在门口，像棵被移栽失败的树，蔫蔫的。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黑色运动外套，与周围穿着鲜艳校服嬉笑打闹的学生显得格格不入。
就在这时，他清晰地听到身后破旧的水泥篮球场传来“砰砰”的拍球声，夹杂着少年们精力充沛却毫无章法的吼叫。
每一声都像针一样，精准地刺在他左膝那道狰狞的伤疤上。
他下意识收紧手指——裤腿遮掩下的膝盖又开始隐隐作痛。
这不仅是生理上的痛，更是医生冰冷判决的回响：“前交叉韧带撕裂，半月板严重磨损。
展眉，你以后…最好避免任何剧烈运动。”
避免？
他的人生从十岁起就只剩下篮球和奔跑。
现在全世界却都在告诉他：停下。
“喂，新来的？”
一个洪亮如夏日炸雷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
苏展眉不想回头，只想快点找到教务处结束这该死的流程。
但声音的主人三两步就绕到他面前——是个皮肤黝黑的男生，个子很高，穿着印着歪歪扭扭“23”号的篮球背心，汗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烧着两团火。
他怀里抱着个脱了皮的旧篮球。
“看你个子挺高啊哥们儿！”
男生咧着嘴笑，笑容灿烂得有些扎眼，“会不会打球？
我们这儿正缺个人！”
苏展眉的视线掠过对方那双磨损严重的球鞋，以及篮球上脏污的指印，最后落在那张充满毫无根据热情的脸上。
他心底涌起一股混杂着烦躁和悲哀的情绪：曾几何时，他站在聚光灯下接受上万人的欢呼；曾经他与全国最顶尖的天才过招；他的对手穿着昂贵的定制球鞋，在锃亮的木地板上飞翔。
而现在，一个县城少年抱着破球，在坑洼的水泥地上问他会不会打球。
他垂下鸦羽般的睫毛掩去所有情绪，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波纹：“不会。”
他撒谎了。
他曾经，太会了。
叫陈野的男生笑容僵了一瞬，似乎没料到会得到这么干脆的拒绝。
他上下打量着苏展眉，目光在那双虽然旧但明显是专业篮球鞋的脚上停顿了一下。
“啧，可惜了这身高。”
陈野挠挠头倒也没纠缠，只是语气里带上了不易察觉的挑衅，“行吧，看你细皮嫩肉的，估计也受不了我们这儿的对抗。”
说完转身运球跑回去，嘴里嚷嚷着：“来来来继续！
三对三，打爆你们！”
拍球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响更密集，像是故意敲打谁的神经。
苏展眉攥紧行李袋带子，指节发白。
他强迫自己迈开脚步走向教学楼，只是左腿迈出去时依旧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保护性滞涩。
他没有注意到，教学楼二楼的走廊窗边，有个安静的身影将刚才一幕尽收眼底。
那是个穿着干净校服的女生，梳着利落的马尾，怀里抱着文件夹。
她看着苏展眉冷漠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楼下球场上那个重新投入战斗大声吼叫的黝黑少年，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里闪过思索。
她的目光尤其在新来的转校生走路的姿势上停留了格外长的时间。
风吹过，翻动她文件夹里的纸张——那是份刚刚打印出来的新生转学材料。
姓名栏上写着三个字：苏展眉。
特长栏上，是刺眼的一片空白。
讲台上的班主任李老师是个面相和善的中年男人。
他拍了拍手，试图压下底下的窃窃私语。
“好啦，都安静一下，”他笑着说，“今天咱们班来了一位新同学——苏展眉。
他从A市转来，以后就是我们集体的一员了。
大家欢迎！”
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来，夹杂着按捺不住的议论。
“A市？
我没听错吧？”
“那边教育资源多厉害啊，干嘛来我们这种小地方？”
“你看他那样，冷冰冰的，感觉不太好相处啊……”苏展眉像是完全没听见，只微微点了点头，声音平淡地说了句“大家好”，目光甚至没有认真扫过教室一圈。
李老师环顾了一下教室，指着后排的一个空位：“展眉，你先坐那边吧，就陈野旁边的位置。”
陈野？
听到这个名字，苏展眉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顺着老师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就是刚才校门口那个抱着破旧篮球、笑得有点扎眼的黝黑男生。
陈野自己也愣住了。
他显然没料到，这个被他吐槽“细皮嫩肉、不会打球”的高冷转校生，一转眼竟成了自己的同桌。
他下意识地把翘在旁边空凳子的腿放下来，脸上闪过一抹混合着惊讶和“这下可好玩了”的玩味表情。
苏展眉什么也没说，拎着书包走过去，目不斜视地坐下，把书包塞进桌肚。
整套动作透着一股和周围格格不入的疏离。
陈野笑嘻嘻地凑过来，压低声音，还是那副熟稔又带点挑衅的调调：“喂，这么巧？
缘分啊！
刚才真不该说你细皮嫩肉，得罪啦，新同桌？”
听起来像是道歉，可语气里的试探和好奇明显更多。
苏展眉没看他，只从笔袋里拿了支笔放到桌上，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没事。”
“啧，”陈野自讨没趣，摸了摸鼻子，“真没劲。”
就在这时，前门又被轻轻推开。
一个女生抱着一摞作业本走了进来，脚步轻快地放到讲台上。
李老师朝她笑了笑：“辛苦啦，江念禾。”
“没事的老师，”女生的声音清脆，笑起来很温婉。
她转身走回座位——恰好在苏展眉的前排。
放下书包时，她目光自然地望向这位新同桌，出于礼貌，对苏展眉露出了一个友善而略带好奇的微笑。
那是最寻常不过的欢迎。
苏展眉恰好抬眼。
两人的目光第一次正式相接。
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温和，与他死寂般的沉静形成了鲜明对比。
苏展眉怔了半秒，像是被那光亮刺到似的，更快地移开视线，低下头去，盯着桌上那支笔，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他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在他身上略带疑惑地停留了片刻，才转回身去。
陈野看看前面的江念禾，又瞅瞅旁边这座“冰山”，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嘴角一咧，露出一个“这下真的有意思了”的笑容。
整个教室仿佛正形成一个以苏展眉为中心的、无声的旋涡。
A市转学生的身份，生人勿近的气场，再加上跟班上那个热血篮球傻狗和温柔前桌之间突如其来又微妙的联系——足以让这个原本平淡的上午，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高二（三）班话题的中心。
苏展眉能感觉到那些或好奇或打量的目光，但他只是把背挺得更首了一些。
他比谁都清楚：麻烦，或者说，那种他一首试图躲避的“交集”，现在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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