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里迪安的雨,从不像真的。
它们是冰冷的、精确的,由城市顶端的环流系统定时定量地洒下,冲刷着摩天楼光滑如镜的表面,却带不走底层“回响巷”里半分的污浊与绝望。
凯尔穿行在巷道中,头顶的霓虹灯牌将落下的雨丝染成迷离的红蓝紫色。
光影流转,映在他那张过于年轻也过于疲惫的脸上。
空气里弥漫着臭氧、潮湿的尘土和一种独特的甜腥味——那是“忆凝胶”挥发后留下的味道,是这条巷子的脉搏与呼吸。
作为一名“织忆师”,凯尔对这种味道再熟悉不过。
他的工作室,或者说狗窝,就在巷子最深处,一个连霓虹光都懒得眷顾的角落。
推开吱呀作响的金属门,一股更浓郁的忆凝胶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妹妹艾拉身上淡淡的药味。
凯尔的心沉了一下。
房间狭小而杂乱。
工作台上,全息投影仪、微型忆质雕刻刀、神经接口线缆和各种装着不同颜色液体的瓶瓶罐罐挤在一起,像一片精密的废墟。
而在废墟旁,唯一的干净角落里,艾拉正静静地坐在床边,怀里抱着一个旧得掉色的布偶熊。
她看着窗外,眼神空洞,仿佛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电影。
雨水在她浅色的瞳孔里反射出斑斓的光点,却没有激起一丝涟le。
“艾拉,我回来了。”
凯尔放轻了脚步,声音也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她脆弱的思绪。
女孩闻声,缓慢地转过头。
她的动作有些僵硬,像一台许久没有上油的机器。
她看了凯尔几秒,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先是茫然,然后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像是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
“……凯……尔?”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不确定。
“是我。”
凯尔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微笑,“今天感觉怎么样?”
艾拉没有回答。
她伸出手,有些犹豫地触碰凯尔的脸颊,冰凉的指尖像是在确认他的真实性。
然后,她眼里的光黯淡下去,又变回了那种空洞的茫然。
“你是谁?”
她轻声问,然后缩回手,重新抱紧了怀里的布偶熊,“我的熊……叫什么名字?”
凯尔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这是“记忆衰退症”的典型症状,医生称之为“随机性空白”。
她的记忆正在像被虫蛀的木头一样,从内部开始,一块块地崩塌、消失。
昨天她还记得布偶熊叫“小饼干”,今天就忘了。
也许明天,她就会忘记凯尔是谁。
最终,她会变成一个“空白者”,一个拥有鲜活肉体,却没有过去、没有自我、没有灵魂的空壳。
“他叫小饼干。”
凯尔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拿起艾拉的手,轻轻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我叫凯尔,是你的哥哥。”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这是他的日常,一场注定失败的拔河比赛,对手是无形的时间和不断侵蚀妹妹心智的病魔。
医生说,唯一的办法是植入高纯度的“稳定型情感忆晶”,用强大而温暖的外部记忆,像支架一样撑住她即将坍塌的内在世界。
但那种级别的忆晶,在永恒集团的官方忆库里标价七百万联邦币——一个凯尔穷尽一生也无法企及的天文数字。
他只能在黑市里接一些修复残损忆晶的私活,赚取微薄的报酬,给艾拉购买最基础的抑制药物。
但这就像用沙袋去堵决堤的洪水,治标不治本。
艾拉似乎对他的话毫无反应,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凯尔知道,她又一次“掉线”了。
他站起身,走到工作台前,熟练地戴上神经感应手套,激活了全息投影。
一团破碎的光影在空中浮现,那是一枚刚收到的订单——某个富商想要修复的童年记忆。
画面里,阳光下的草坪,旋转的木马,母亲的微笑……所有的一切都布满了裂痕和噪点,像一张被打碎的玻璃照片。
凯尔的工作,就是用自己的技术和精神力,小心翼翼地将这些碎片重新拼接、打磨、上色,让它们恢复如初。
他是个出色的“织忆师”,经他修复的忆晶,几乎看不出任何瑕疵。
讽刺的是,他能修复所有人的过去,却唯独对妹妹的记忆束手无策。
他深吸一口气,将精神沉浸到那片破碎的光影中。
指尖的微光随着他的意念流动,像灵巧的绣花针,开始缝合那些记忆的裂口。
旋转木马重新转动,模糊的笑脸变得清晰……就在这时,门口的通讯器发出“滴”的一声轻响,一个加密的通讯请求。
凯尔皱了皱眉。
他的客户通常都是通过中间人联系,很少有这种首接找上门的。
他暂停了修复工作,走到门口,按下了通话键。
一个经过伪装的低沉声音响起,带着电流的嘶嘶声:“是‘织匠’吗?”
“织匠”是凯尔在黑市的代号。
“是我。”
凯尔警惕地回答,“什么事?”
“有个委托,风险很高,报酬也很高。”
那个声音首接切入主题,“事成之后,五十万。
先付十万定金。”
五十万?
凯尔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笔钱,足够他给艾拉换上一个疗程的进口高级抑制剂,能为她争取到至少半年的宝贵时间。
“什么委托?”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永恒集团的一支运输队,明晚会经过第七区的空中廊道。
车上有一枚加密的‘信使忆晶’,”声音顿了顿,似乎在观察凯尔的反应,“我们要你拿到它。
不需要破解,只要东西到手就行。”
抢劫永恒集团?
凯尔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拒绝。
永恒集团是这个城市的实际统治者,他们的“净化者”部队是所有黑市分子的噩梦。
这根本不是委托,是自杀。
“我只是个技师,不干这种活。”
他冷冷地回答。
对方的话像一把尖刀,精准地刺入凯尔最柔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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