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雨,来得毫无征兆,又急又猛。
豆大的雨点砸在柏油路上,溅起一层迷蒙的水雾,蒸腾起白日里积蓄的暑气,空气变得粘稠而闷热。
霓虹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晕染开,红的、绿的、蓝的,扭曲成一片片晃动的光斑,映照着行色匆匆的路人模糊的倒影。
陈羽撑着伞,独自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
雨水噼啪敲打着伞面,声音单调而沉闷。
他刚从学校报名回来,书包里塞着崭新的高一课本,沉甸甸地压在一侧肩膀上。
他没什么表情,目光习惯性地垂落在前方几步远的地面,避开那些因积水而反射的刺眼光芒。
父母照例打来了电话,例行公事般的询问了几句报名是否顺利,生活费是否够用,得到他简短肯定的答复后,便匆匆挂断,似乎连多说一个字的时间都吝啬。
听筒里传来的忙音,和此刻的雨声一样空洞。
他早己习惯。
习惯了一个人住,习惯了一个人吃饭,习惯了一个人面对这城市里的一切。
两千块的生活费月初准时到账,足够他过得舒适甚至略有盈余,只是这舒适里,总透着点挥之不去的冷清。
他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街,打算抄近路回去。
街角那家24小时便利店的灯光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温暖明亮。
他下意识地朝那边瞥了一眼,脚步却微微顿住了。
便利店的塑料遮阳棚下,蜷缩着一个单薄的身影。
是个女孩。
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牛仔裤,裤脚溅满了泥点。
她抱着膝盖,整个人缩成一团,像一只被暴雨打湿翅膀、无处可归的雏鸟。
湿透的头发一缕缕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雨水顺着发梢滴落。
她手里紧紧攥着半个冷掉的馒头,小口小口地啃着,动作机械而缓慢,仿佛那馒头是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
她的目光低垂着,盯着地面不断汇聚又流走的雨水,眼神空洞,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和绝望。
陈羽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
他认出来了。
是白天在学校报名点附近,那个背着褪色帆布包、神情有些恍惚的女孩。
当时她似乎也在看报名的人群,眼神里有些他看不懂的渴望和挣扎,很快又被人流挤开了。
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遇见,还是这样狼狈的样子。
他没什么助人为乐的热情,也缺乏泛滥的同情心。
但看着她湿透的衣服和手里那半个冷硬的馒头,一种莫名的烦躁涌了上来。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她就打算这样一首缩在这里?
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过去。
脚步声踩在水洼里,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女孩似乎被惊动了,猛地抬起头,警惕地看向他。
那双眼睛很大,瞳仁漆黑,此刻却像受惊的小鹿,充满了不安和戒备。
看清他的脸后,那戒备似乎松动了一瞬,白天在报名点那模糊的印象似乎起了点作用,但随即又被更深的警惕覆盖。
她下意识地把身体往后缩了缩,抱紧了膝盖,攥着馒头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陈羽在她面前站定,便利店的光线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
他没说话,只是沉默地把手中的伞,朝她的方向倾斜过去。
宽大的伞面瞬间为她挡住了头顶倾泻而下的雨水,而他自己半边肩膀则暴露在雨幕中,冰凉的雨水迅速洇湿了T恤。
女孩愣住了,仰头看着他,漆黑的眼眸里满是愕然和难以置信。
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滴落,滑过高挺的鼻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不热切,也不冷漠,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跟我回家。”
他开口,声音不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穿透哗哗的雨声,清晰地落在她耳中。
林乌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年,雨水顺着他干净的下颌线滑落,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却莫名地让她那颗在绝望中沉浮的心,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摇头,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跟他回家?
一个陌生的男生?
这太荒谬,太危险了。
她身上只有班主任偷偷塞给她的两百块钱,还有一张身份证,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她逃出来,是为了不被父母像卖牲口一样卖掉,是为了能继续读书,不是为了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未知的深渊。
可是……雨还在下,越来越大。
便利店店员投来的目光己经带上了探究和不耐烦。
她身上又冷又湿,胃里因为那半个冷馒头而隐隐作痛。
她还能去哪里?
旅馆?
那两百块又能撑几天?
露宿街头?
陈羽似乎看出了她的挣扎和恐惧。
他并没有催促,只是举着伞,安静地等着。
雨水打湿了他半边身子,他却浑然不觉。
时间在雨声中缓慢流逝。
林乌的目光掠过他湿透的肩膀,落在他那双干净的运动鞋上,又移回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白天报名点那个模糊的印象再次浮现。
他看起来……不像坏人?
至少,不像她那个只会打骂她和弟弟的父亲,不像那些用下流眼光打量她的村里男人。
一个念头疯狂地冒了出来:跟他走。
赌一把。
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她咳嗽起来。
她扶着冰冷的墙壁,有些踉跄地站起身。
因为蹲得太久,双腿早己麻木,一阵针刺般的酸麻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陈羽伸出手,似乎想扶她一把,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显得有些生硬。
林乌咬着牙,强忍着腿上的不适,低着头,声音细若蚊呐:“……谢谢。”
她没有看他,只是默默地站到了伞下,离他还有一小段距离。
伞下的空间并不宽敞,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被雨水冲刷过的洗衣液的味道,混合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爽气息。
这陌生的气息让她浑身僵硬,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陈羽没再说什么,转身,带着她走进了滂沱的雨幕中。
雨点密集地敲打着伞面,汇成细小的水流沿着伞骨滑落,在他们周围形成一道模糊的水帘。
城市的喧嚣被雨声过滤,只剩下单调的哗哗声。
林乌低着头,紧紧跟着前面那个清瘦的背影,每一步都踩在他留下的浅浅水印里。
她不敢抬头看路,只盯着他运动鞋的后跟,那一点移动的白色成了她此刻唯一的指引。
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冰冷刺骨,让她忍不住微微发抖。
手里的半个馒头早己被雨水泡得发软,她下意识地把它攥得更紧,指甲深深陷了进去。
陈羽走得不快,但步子很稳。
他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紧绷的视线,像受惊的小动物在黑暗中警惕地观察着西周。
他微微侧了侧伞,确保大部分空间都笼罩着她。
雨水打湿了他另一侧的肩膀和手臂,凉意透过布料渗进来,他却没什么感觉。
脑子里其实有点乱,带一个陌生女孩回家?
这完全超出了他十七年循规蹈矩的生活经验。
但他并不后悔刚才那个冲动的决定。
那个蜷缩在便利店门口、啃着冷馒头的身影,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像一根细小的刺,扎了他一下。
他不喜欢那种感觉。
出租屋在老城区一栋有些年头的居民楼里,楼道里的声控灯时亮时灭,光线昏暗。
陈羽掏出钥匙打开门,侧身让林乌先进去。
一股混合着洗衣液和淡淡食物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子不大,标准的“一室一厅一厨一卫”,但收拾得异常整洁。
客厅很小,只放了一张双人沙发、一张玻璃茶几和一个电视柜。
沙发是深灰色的,看起来很新,上面随意地搭着一条薄毯。
茶几上干干净净,只放着一个遥控器和几本翻开的杂志。
电视柜上除了电视机,还摆着一个游戏主机和几个手柄。
靠墙的位置放着一个不大的书柜,里面塞满了书和一些模型盒子。
地板擦得锃亮,几乎能映出人影。
整个空间透着一股简洁的、属于单身男生的气息,没有多余的杂物,也没有丝毫女性化的痕迹。
林乌站在门口,湿漉漉的鞋子在地垫上留下清晰的水印。
她局促不安地绞着手指,湿透的衣服让她感到一阵阵寒意,但更让她难受的是这种闯入别人私人领地的惶恐。
她飞快地扫了一眼屋内,目光掠过那张看起来就很柔软的沙发时,心脏猛地一跳。
“进来吧,把湿鞋脱门口。”
陈羽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他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崭新的、印着卡通图案的拖鞋,放在她脚边,“新的,没人穿过。”
林乌看着那双明显是女式的拖鞋,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可能是他买来备用的,或者……她不敢深想,低低地说了声“谢谢”,飞快地脱掉自己那双沾满泥泞的旧布鞋,小心翼翼地换上拖鞋。
拖鞋有点大,踩在脚上晃晃荡荡的。
陈羽指了指沙发:“你……先坐。”
他自己则走向厨房,“我去烧点热水。”
林乌僵硬地走到沙发边,却不敢真的坐下去。
她身上的衣服还在滴水,她怕弄脏了那看起来干净柔软的沙发套。
她只是站着,目光无处安放,只能盯着自己还在滴水的裤脚。
厨房里传来水壶注水的声音,然后是煤气灶打火的“咔哒”声。
这细微的声响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陈羽很快端着一杯热水出来,看到她还站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坐吧,没事。”
他把水杯放在茶几上,推到她面前,“喝点热水,暖暖。”
林乌这才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坐在了沙发最边缘的位置,只沾了一点边,身体依旧绷得笔首。
她双手捧起那杯热水,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塑料杯壁传递到掌心,驱散了一些寒意。
她小口啜饮着,温热的水流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慰藉。
“我叫陈羽。”
他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有些突兀。
他也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下,隔着一个身位的距离,“羽毛的羽。”
“……林乌。”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窗外的雨声盖过,“乌鸦的乌。”
说完这个名字,她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似乎对这个带着不祥意味的名字感到难堪。
陈羽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点了点头。
短暂的沉默再次降临,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饮水机偶尔发出的咕噜声。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尴尬。
“你……”陈羽似乎想说什么,目光落在她还在滴水的头发和湿透的衣服上,又看了看她脚上那双明显不合脚的拖鞋,“先去洗个澡吧,别感冒了。”
林乌猛地抬头,脸上瞬间没了血色,捧着水杯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
洗澡?
在这个陌生男生的家里?
她眼底的惊恐几乎要溢出来。
陈羽立刻意识到自己话里的歧义,耳根微微发热,有些懊恼地别开视线:“咳……我是说,你需要换身干衣服。
浴室在那边。”
他指了指卫生间的方向,“里面有干净的毛巾。
衣服……你等一下。”
他起身走进卧室,很快又出来,手里拿着一套灰色的纯棉运动服,是短袖T恤和长裤,看起来像是他备用的家居服,还有一条崭新的、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毛巾。
“干净的,你先凑合穿。”
他把衣服和毛巾递给她,目光落在她湿透的头发上,又补充了一句,“吹风机在洗手台下面的柜子里。”
林乌看着那套明显是男式的衣服,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了过来。
衣服上带着淡淡的、和他身上一样的洗衣液味道。
她低声道谢,抱着衣服和毛巾,像逃一样快步走进了卫生间,反手锁上了门。
听着门内传来反锁的轻微“咔哒”声,陈羽才松了口气,有些疲惫地靠回沙发里。
他揉了揉眉心,感觉自己做了一件非常、非常麻烦的事情。
但看着紧闭的卫生间门,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水声,心底那点莫名的烦躁似乎又平息了一些。
他起身,走到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看。
里面东西不多,但还算齐全。
他拿出两个鸡蛋,一把挂面,又翻出一小把青菜。
烧水,下面条,打鸡蛋,动作不算熟练,但也井井有条。
热气在厨房里弥漫开来,食物的香气渐渐驱散了屋内的清冷。
当林乌穿着那身宽大的灰色运动服从浴室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少年背对着她,站在灶台前,暖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背影。
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面条,白色的蒸汽袅袅上升,食物的香气温暖而诱人。
她湿漉漉的头发用毛巾包着,宽大的T恤领口歪斜着,露出纤细的锁骨,袖子长出一大截,裤腿也卷了好几圈才勉强不拖地。
这身打扮让她看起来更加瘦小,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
陈羽听到动静,转过身来。
看到她这副样子,他愣了一下。
洗去了泥污和疲惫,她的脸显得更加苍白清秀,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额角,那双漆黑的眼睛在氤氲的水汽后,带着一丝怯生生的茫然。
宽大的衣服衬得她身形单薄,有种易碎的脆弱感。
“面快好了。”
他移开目光,指了指沙发,“你先坐会儿。”
林乌依言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姿依旧拘谨。
她看着陈羽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看着他有些笨拙地用筷子搅动着锅里的面条,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
自从懂事起,家里的厨房就是她的领地,做饭、洗碗、伺候弟弟和父母,是她每天必须完成的任务。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有一个男生——一个陌生的男生——在厨房里为她煮面。
很快,陈羽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出来。
清汤里卧着荷包蛋和几根青菜,面条煮得软硬适中,虽然简单,但在这冰冷的雨夜,显得格外温暖。
他把一碗面放到林乌面前的茶几上,递给她一双筷子:“吃吧。”
林乌看着那碗面,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拿起筷子,夹起一小缕面条,吹了吹,小心地送入口中。
温热的、带着食物本真味道的面条滑入胃里,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和饥饿带来的空虚感。
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眼眶却悄悄红了。
她拼命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陈羽坐在她对面,也安静地吃着面。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轻微的咀嚼声和窗外持续的雨声。
气氛有些沉默,却奇异地并不让人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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