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天河倒灌,狠狠砸在“明日当铺”那朽败不堪的松木门板上。
门檐下挂着的褪色纸灯笼,在狂风里疯狂摇摆,忽明忽灭的昏黄光晕,只勉强勾勒出门前几级湿滑石阶的轮廓。
门内,却像隔着一个世界。
空气凝滞得如同水银。
一种混合着陈旧霉味、若有若无的奇异药香、还有一丝铁锈般甜腥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人肺叶上。
柜台后,立着一个人影。
一身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袍子,空荡荡地罩着他清瘦的身形。
他叫墨三,明日当铺的掌柜。
一张脸隐在柜台后油灯投射出的、巨大而摇曳的阴影里,只有下颌一点冷硬的线条被微光照亮。
他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泥塑,沉默地等待着。
唯一的活气,是那双眼睛——深得如同古井寒潭,此刻正毫无波澜地落在柜台前那个人身上。
南明太子朱慈煊。
曾经象征无上尊贵的明黄龙袍,如今沾满了泥水,湿漉漉地紧贴在他身上,沉重的像个枷锁。
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因寒冷和恐惧不住地哆嗦,连带着手里死死攥着的一卷明黄圣旨也在簌簌发抖。
那圣旨,是南明小朝廷最后的挣扎,上面盖着象征皇权的鲜红大印,此刻却更像一张催命符。
“掌…掌柜,”朱慈煊的声音嘶哑干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血沫,“孤…孤以南明监国之尊,奉父皇旨意…典当!
典当我大明…残存的所有国祚!”
他猛地将圣旨按在冰冷的柜台上,身体前倾,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阴影中的墨三,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换一次天罚!
足以…足以将关外那些建奴…尽数…尽数化为齑粉的天罚!”
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分。
雨声被彻底隔绝在外,只剩下朱慈煊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阴影里,墨三终于有了动作。
一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从宽大的旧袍袖中伸出,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那手轻轻按在了那卷承载着一个王朝最后希望的圣旨上。
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像一块冰。
刹那间,异象陡生!
那卷明黄圣旨竟无火自燃!
没有火焰,只有一层浓郁得化不开的、近乎粘稠的暗紫色光芒从圣旨内部汹涌透出!
这光芒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重与衰败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厅堂。
光芒之中,隐隐约约,仿佛有一条极其黯淡、布满裂纹的龙形虚影在痛苦地扭曲、挣扎、哀鸣!
朱慈煊“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身体筛糠般抖动着,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极致的恐惧和一丝扭曲的狂热。
他仰望着那挣扎的龙影,如同望着自己正在被抽筋剥皮的祖宗基业。
“国祚所余,不足五十载,”墨三的声音终于响起,如同两块冰冷的玉石在空旷的墓穴里轻轻碰撞,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得刺骨,毫无波澜地宣判,“折价,可引‘风瘟’一次,覆盖范围:清军主力大营。
时效:三日。”
“风…风瘟?”
朱慈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对这个词本能地感到恐惧。
“蒙元西征,病气残骸,佐以风暴神一丝逸散权柄。”
墨三的解释依旧冰冷简洁,如同在描述一件寻常货物的成分,“可致人高热、咳血、筋肉溃烂,蔓延极快,三日内,中者十死七八。”
十死七八!
朱慈煊的瞳孔猛地收缩,随即又被更深的疯狂覆盖。
建奴!
只要能杀光那些该死的建奴!
只要能保住这半壁江山!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只剩下孤注一掷的狠厉:“好!
好!
孤应了!
应了!
天罚!
就要这天罚!”
“契约成立。”
墨三的声音落下,那只按在圣旨上的手微微一动。
嗡——!
那暗紫色的光芒骤然收缩,圣旨彻底化为飞灰。
那条黯淡的龙形虚影发出一声无声的、却仿佛能刺穿灵魂的凄厉悲鸣,猛地崩碎!
无数细小的、带着绝望气息的紫色光点,如同被无形的吸力牵引,疯狂地涌入墨三那只苍白的手掌之中,消失不见。
整个当铺大厅都仿佛随着那龙影的崩碎而轻轻一震。
墨三收回手,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点灰尘。
他转身,走向柜台后一扇不起眼的、布满奇异扭曲纹路的木门。
门无声地滑开,露出后面一条幽深、仅容一人通过的甬道,不知通向何处。
“随我来。
签契。”
他头也不回地踏入门内黑暗。
朱慈煊挣扎着从冰冷的地上爬起,踉跄着跟了进去。
甬道极短,尽头是一间西西方方的石室。
室内无窗,只有石室中央一张同样布满诡异纹路的石桌,桌上空无一物,唯有石桌上方,悬浮着一团柔和但无法照亮整个石室的幽白光芒。
石桌旁,静静侍立着一个“人”。
或者说,一个勉强维持着人形的影子。
它全身笼罩在宽大的黑色斗篷里,兜帽低垂,完全看不见面容,只能看到两只干枯如同鸡爪、皮肤紧贴着骨头的手交叠放在身前。
没有呼吸,没有温度,像一尊立在阴影里的木偶。
它是当铺的“契仆”。
墨三走到石桌一侧站定。
契仆那双枯爪般的手无声地抬起,在石桌上方虚虚一按。
石桌表面那些扭曲的纹路骤然亮起!
刺目的红光如同滚烫的岩浆在沟壑中奔流,瞬间勾勒出一个巨大、繁复、充满不祥意味的立体符阵!
红光在石室中升腾,将墨三冷漠的脸和朱慈煊惊恐扭曲的表情映照得如同地狱恶鬼。
符阵中心,光芒最炽烈处,两份非皮非纸、闪烁着暗沉金属光泽的契约书缓缓浮现,悬浮在石桌上方一尺之处。
两份契约书一模一样,上面布满了细密如蝌蚪的暗金色文字,散发着令人灵魂悸动的束缚之力。
契约书下方,一柄造型古朴、尖端却异常锋锐的乌黑匕首,凭空凝聚出现,静静地悬浮着,刃口闪烁着一点令人心悸的寒芒。
“以血为墨,以魂为引,签此契。”
墨三的声音在红光弥漫的石室里回荡,不带一丝情感,“签,则交易成;不签,则前尘尽忘,出此门去。”
“前尘尽忘?”
朱慈煊盯着那两本悬浮的、如同活物般微微脉动的契约书,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
他知道,这绝不是简单的失忆。
这是彻底抹除他来过这里、做过交易的一切痕迹!
连同他心中那点用祖宗基业换来的、渺茫的复国希望一起抹掉!
不!
绝不!
复国的执念如同毒火,瞬间烧尽了最后一丝犹豫和恐惧。
他眼中只剩下疯狂,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那柄悬浮的匕首!
冰冷的触感瞬间刺入骨髓。
“孤…愿意!”
他嘶吼着,如同濒死的野兽,毫不犹豫地将匕首狠狠刺向自己另一只手的手掌!
噗嗤!
锋利的刃尖轻易穿透皮肉,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滴滴答答落在冰冷的石桌上,在红光映照下如同滚烫的岩浆。
剧烈的疼痛让朱慈煊浑身一颤,但他毫不停顿,用那只流血的手,狠狠按向其中一份悬浮的契约书!
嗤——!
手掌接触契约书的瞬间,那暗金色的文字仿佛活了过来,贪婪地吮吸着他掌心的鲜血。
朱慈煊闷哼一声,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撕扯、抽离!
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和剧痛瞬间席卷全身,眼前阵阵发黑。
他死死咬着牙,凭着那股疯狂的执念支撑着,将自己的名字——朱慈煊——用沾满鲜血的手指,颤抖着、歪歪扭扭地写在了契约书指定的位置。
最后一笔落下,整个石室的红光骤然内敛!
所有的光芒,连同那巨大的符阵,都如同退潮般缩回了契约书内。
两份契约书上的暗金色文字爆发出刺目的光华,随即彻底隐没,只剩下金属般冰冷的质感。
其中一份化作一道流光,瞬间没入朱慈煊的眉心!
他身体剧烈一晃,脸色瞬间灰败下去,仿佛被抽走了半条命,眼神都涣散了片刻。
另一份契约书,则缓缓飘落,落在了墨三伸出的苍白手掌中。
契约,己成。
“天罚…三日内…必至…”朱慈煊捂着依旧流血的手掌,声音虚弱得像游丝,却带着一丝病态的满足,喃喃着,踉跄转身,失魂落魄地冲出了石室,冲进了外面无边的雨幕里。
石室内恢复了最初的幽暗死寂。
只有那团悬浮的幽白光芒,冷漠地照着冰冷的石桌。
墨三低头,看着掌心那份冰冷的契约书。
契约书的材质非金非木,触手冰凉。
就在此时,契约书靠近边缘的空白处,毫无征兆地,一丝极其微弱、带着阴森死气的暗绿色纹路,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极其诡异地悄然浮现、扩散,瞬息间勾勒出一个微缩的、扭曲的鬼脸符文!
一股冰冷的、带着审判意味的恶意,针一样刺向墨三的脑海!
是幽冥的标记!
是警告!
是追索!
墨三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一股尖锐的刺痛,如同烧红的钢针,猛地贯穿了他的头颅!
这疼痛来得如此突兀猛烈,让他眼前瞬间一黑,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晃。
他捏着契约书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石桌对面,那一首如同木偶般静立的契仆,那深藏在兜帽阴影下的“脸”,似乎无声地转向了他。
没有目光,却有一种冰冷的、非人的注视感。
剧痛在头颅内翻搅,契约书上那幽冥鬼脸符文如同活物般微微扭动,散发着无声的嘲弄与威胁。
墨三缓缓抬起另一只手,用两根苍白、修长、却蕴含着难以想象力量的手指,轻轻捏住了契约书上那个刚刚浮现的、散发着阴森死气的暗绿色鬼脸符文。
没有言语。
下一刻,他指间微微用力。
噗!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牙酸的破裂声响起。
那枚刚刚凝聚成形、代表幽冥意志的符文,如同一个被戳破的泡泡,瞬间湮灭!
化作几缕微不可见的、带着硫磺气息的暗绿色轻烟,袅袅飘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彻底消失无踪。
石室内,只剩下那团幽白光芒依旧悬浮。
墨三将那份再无任何异样的契约书合拢,指间的力道己然放松,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粒碍眼的尘埃。
他抬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望向契仆,又仿佛穿透了它,望向石室外那无边的雨夜和更深处不可测的因果。
唇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个极其微小、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
“这间当铺,”他低沉的声音在死寂的石室里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漠然,“阎王亲至…也得排队。”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