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药水的味道钻进鼻腔,像一条冰冷的蛇,缓缓盘踞在我日渐衰弱的感知里。
我知道,时候快到了。
窗外是蝉鸣撕心裂肺的夏天,而我盖着厚厚的被子,依然觉得冷。
那种冷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任多少阳光都照不透。
“妈妈,喝点水吧。”
念安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十二岁的他,己然学会用镇定来掩盖内心的恐慌。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水杯,那双眼睛——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眼睛——犹如深邃的湖泊,盛满了本不该在这个年纪出现的忧虑。
我艰难地抬起眼皮,望着这个我与江辰在这世上唯一的联结。
他眉宇间己有他父亲的影子,那种执拗的、不肯向命运低头的倔强。
“念安,”我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妈妈给你讲个故事,关于你爸爸的...”孩子乖巧地点头,小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指。
那点微弱的体温,竟成了我此刻与这世界最坚实的联系。
我闭上眼,不是休息,而是蓄积最后一点力气。
往事的潮水汹涌而来,瞬间将我淹没。
十二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闷热的夏日,江城公墓。
雨水冲刷着大理石墓碑,将上面那张年轻英俊的照片洗得发亮。
江辰,我的江辰,永远停在了二十八岁的年华。
我身着一袭黑衣,宛如黑暗中的幽灵,木然地伫立在人群的最后方,我己经不知道怎么哭了,只是泪水自己在决堤般的流淌。
雨水无情地倾泻而下,与泪水交织在一起,我眼神空洞,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被这无尽的痛苦吞噬。
悼词中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利剑,无情地撕裂着我的灵魂。
“江辰同志在缉毒行动中英勇无畏,为保护人质和战友安全,不幸壮烈牺牲...”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
世界是一片模糊的水雾,而我站在雾中央,感受着心脏被一寸寸撕裂的剧痛。
我们才刚刚重逢不久,才刚刚许下相守一生的誓言,他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
在这一刻,世界仿佛停止了转动,只有悲伤如潮水般将我淹没。
我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孤独和无助,仿佛被遗弃在这片荒芜的世界中。
葬礼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去。
我独自瘫倒在墓碑前,手指颤抖地抚摸着墓碑上刻着的名字。
“江辰,你这个骗子。”
我低声呢喃,声音破碎在雨声中,“你说过会回来娶我的,你说过不会再离开我的...”没有人回答。
只有雨点敲打墓碑的声音,冰冷而规律。
那一刻,我想随他而去。
“江辰,你知道吗,这世界没有你,太冷了……”我额头抵着冰冷的石碑,仿佛这样就能离他近一点,肩头因为啜泣而不停的颤抖。
“晚晚,节哀。”
一件外套披在我肩上,是林局。
他红着眼圈,声音沙哑,“江辰他...希望你好好的。”
我猛地抬头,抓住林局的胳膊,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走的时候...痛苦吗?”
林局别开视线,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后来我才知道,江辰身中七弹,最后一枪是为了扑倒一个刚刚入伍的年轻警员。
他总是这样,把别人的命看得比自己的重。
回忆到这里,胸口一阵剧痛袭来,我忍不住咳嗽起来。
念安急忙拍着我的背,小脸上写满恐慌。
“妈妈!
妈妈你没事吧?
我去叫医生!”
我拉住他,摇摇头。
叫医生有什么用呢?
我得的不是病,是长达十二年的心碎。
江辰走的那天,我的心就死了,如今不过是这具被生活折磨的残败不堪的身体终于要追随而去。
“没事,念安,”我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妈妈只是想起了你爸爸。
他啊...是个英雄,真正的英雄。”
孩子的眼睛亮了起来:“像电影里那样的英雄吗?”
“比电影里的还要勇敢。”
我抚摸着念安柔软的头发,思绪却飘向了更远的过去,飘向那个我与江辰初遇的雨夜。
那是我记忆中最冷的一个夜晚。
江城是一座被遗忘的边陲小镇,贫穷和犯罪在这里滋生蔓延。
而我,是这片泥沼中最卑微的存在。
“臭丫头!
还敢躲?”
养父黑皮的咆哮声混杂着雨声,像野兽的嘶吼。
皮带抽在我单薄的背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咬紧下唇,不敢哭出声。
经验告诉我,哭声只会换来黑皮更狠的毒打和他报复得逞后的嘲笑。
“老子养你吃养你穿,你倒好,还敢偷老子的酒?”
又一皮带抽下来,这次落在我的腿上,顿时泛起一道血痕。
我没有偷。
那瓶酒是黑皮自己喝完却忘记了,摔碎在了墙角。
可我没有辩解,辩解又有什么用,不过是让暴风雨更加猛烈罢了。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这个肮脏的院子。
黑皮打累了,朝我啐了一口,摇摇晃晃地回屋继续喝他的酒。
我蜷缩在墙角,浑身湿透,伤口火辣辣地疼。
那时我大概七八岁,具体年龄我自己也不清楚。
黑皮从未告诉过我的生日,我也从未问过。
在这个家里,活着己属不易,哪还有心思庆祝什么生日,何况我来这个世间本就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雨没有停歇的意思。
我听着屋里传来的鼾声,知道黑皮己经醉倒睡去。
这才敢慢慢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向外挪动。
我必须离开这里,哪怕只是一个晚上。
否则明天醒来,黑皮酒醒后会变本加厉地拿我出气。
小镇的街道在雨夜中显得空旷而诡异。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能去哪里。
伤口在雨水的浸泡下越发疼痛,视线也开始模糊起来。
终于,体力不支的我摔倒在一条阴暗的小巷里。
泥水溅了一身,可我却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这样死了也好。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出现在我脑海里。
死了,就不必再挨打,不必再挨饿,不必再害怕了。
意识逐渐涣散之际,巷口突然出现一束光。
那光很微弱,像是手电筒发出的,在雨幕中摇曳不定。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我身边。
“喂,你还好吗?”
那是一个男孩的声音,清脆中带着一丝紧张。
我努力睁开眼,透过雨帘,看见一个瘦削的身影蹲在我面前。
他举着一把破旧的伞,大部分倾泻到我这边,自己的半边身子却淋在雨中。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受伤了?”
男孩注意到我衣服上渗出的血迹,语气顿时紧张起来,“能站起来吗?”
他尝试扶我,但我浑身无力,根本无法站立。
男孩犹豫了一下,然后做了一个改变我们一生轨迹的决定——他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将我背了起来。
那时的江辰虽然比我大两三岁,但同样营养不良,瘦得可怜。
背着我这样一个“负担”,他走得摇摇晃晃,每一步都艰难无比。
但我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的脊背很瘦,却很温暖,驱散了我身上的部分寒意。
“坚持住,就快到了。”
他喘着气说,不知道是在安慰我,还是给自己打气。
我伏在他背上,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只记得我们在黑暗的巷子里走了很久,最后在一个简陋的木板房前停下。
男孩轻轻放下我,敲了敲门。
“妈,是我。”
他低声说。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憔悴的女人的脸。
她的眼神有些涣散,看到我时明显愣了一下。
“辰辰,这是...妈,她受伤了,能让她进来躲躲雨吗?”
男孩恳求道。
女人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打开了门。
屋里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但至少没有冷雨淋头。
简陋的家具,斑驳的墙壁,却收拾得异常整洁。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江辰和他的母亲。
那晚,江母虽然神志不太清醒,却还是找来了干净的布和温水,小心地为我清理伤口。
江辰则翻箱倒柜,找出半块干硬的饼子,掰碎了泡在热水里,一口一口地喂我吃下。
那可能是我记忆中吃过的最温暖的一餐,干硬的饼子居然嚼起来格外的香甜。
“我叫江辰。”
男孩在我吃完后自我介绍,“你呢?”
“苏...晚...”我小声回答,这是我记忆里的名字,梦里总有一对年轻的男女,慈爱的看着我笑着,亲切地唤我“晚晚,苏晚”。
而黑皮,他只会叫我“赔钱货”或“臭丫头”。
“苏晚。”
江辰重复了一遍,点点头,“很好听。”
那晚,我睡在江辰家狭窄的厨房里,身下铺着干草和旧衣服。
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我第一次感到,或许活着也不是那么糟糕的事。
“妈妈?
你睡着了吗?”
念安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我睁开眼,发现孩子正一脸担忧地望着我。
“没有,妈妈只是在想事情。”
我勉强笑了笑,伸手想抚摸他的脸,却发现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
念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小手紧紧抓住我的手指:“妈妈,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十二年前,我也曾这样哀求过命运,求它不要带走江辰。
可是命运何曾听过卑微之人的乞求?
“念安,听着,”我凝聚起最后的气力,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人生...很长,你会遇到很多人...经历很多事...但不要怕,要像你爸爸一样...勇敢...”孩子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滴在我手背上,滚烫。
“我长大了也要当警察,像爸爸一样抓坏人。”
我摇摇头,用尽最后力气握紧他的手:“不...我只要你平安快乐...就好...”视野开始模糊,病房里的灯光变得朦胧而遥远。
奇怪的是,身体突然不再疼痛了,反而有一种轻盈的感觉,仿佛即将挣脱某种沉重的束缚。
在一片朦胧中,我好像看到了江辰。
他穿着那件熟悉的警服,站在门口对我微笑。
还是二十八岁的样子,英俊挺拔,眼神明亮如星。
“晚晚,”他向我伸出手,“我来接你了。”
是幻觉吗?
还是我真的即将前往他在的那个世界?
都不重要了。
我努力扬起一个微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想要触碰他的指尖。
“江辰...”我轻声呼唤,声音微不可闻,“这一次,不要再丢下我了...”指尖仿佛触及到了一片温暖,那片温暖迅速蔓延至全身。
耳边似乎传来念安的哭声,很远,又很近。
但我己经不在意了。
因为我看见江辰握住了我的手,他的笑容如同那个雨夜初遇时一样,照亮了我黑暗的世界。
“走吧,”他说,“晚晚,我们回家。”
我闭上眼,任由那片温暖将我包裹。
这一次,我终于能够安心地跟他走了。
窗外,蝉鸣依旧。
窗内,一个孩子握着他母亲逐渐冰冷的手,哭声撕心裂肺。
而我己经听不见了。
在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江辰,和他带来的,永恒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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