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世界坍塌后的废墟,终日弥漫着酸雨和铁锈混合的刺鼻气味。
锈铁集市是这片荒芜中畸形的热闹所在,挣扎求存的人们像蟑螂般在垃圾堆里翻拣着昨日文明的残渣。
杨一就是其中之一。
他是个哑巴,忘了怎么说话,也快忘了自己为何活着。
每日重复的,只有饥饿、捡垃圾、以及躲避各种突如其来的危险。
雨又下起来了,冰冷粘稠,打在锈蚀的铁皮上噼啪作响。
杨一缩在一个半塌的卡车斗里,费力地挤着小半管捡来的营养膏。
那玩意儿色泽可疑,口感黏腻,吃下去烧心烧胃,但能让他再多活一天。
就在这时,集市入口处猛地炸起一阵狂暴的引擎轰鸣,盖过了雨声和嘈杂!
三辆漆着黑色骷髅头的重型摩托,如同钢铁疯兽般冲进狭窄的通道,毫不减速。
摊贩的破烂棚子被首接撞飞,一个躲闪不及的老拾荒者被卷进车轮,像破布般甩出去,在泥水里拖出长长的血痕,瞬间没了声息。
“秃鹫!”
有人尖声嘶喊,绝望瞬间瘟疫般蔓延。
那是这片区域最臭名昭著的佣兵团,残忍暴戾,以掠夺和杀戮为乐。
集市大乱,人群尖叫推搡,西散奔逃。
摩托上的佣兵穿着粗糙的外骨骼,戴着遮住半张脸的呼吸器,挥舞着嗡嗡作响的链锯刀和电棍,似乎在搜寻什么。
杨一心脏骤缩,拼命把自己往卡车斗深处缩去,恨不得融入锈铁里。
这种场面,他这种蝼蚁沾上就是死。
突然,离他藏身之处不远,一堆摞起来的废弃轮胎后面,传来一声极轻微、压抑到极致的啜泣。
杨一浑身一僵,小心翼翼从铁皮缝隙望过去。
轮胎后面,缩着一个身影,与周遭的污秽绝望格格不入。
那是个女孩,年纪很轻。
脸上沾了泥污,却掩不住惊人的白皙。
她穿着一件料子极好但己破损的深蓝色外套,浅色内衬染着深色污渍,分不清是泥水还是血。
她双手死死捂着嘴,浑身抖得厉害,一双盛满惊恐的泪眼睁得极大,泪水不断滚落,冲开脸颊的泥污。
一个落难的贵族。
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狱?
一个秃鹫佣兵似乎捕捉到了那细微的声响,摩托头一甩,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尖叫,朝着轮胎堆猛冲过来!
锯刃刀抬起,嗡嗡作响,对准了轮胎后的脆弱身影。
女孩绝望地闭上眼,等待终结。
千钧一发!
砰!
一声金属扭曲的闷响!
那辆狂暴的摩托猛地一歪,连带上面的佣兵一起狠狠摔砸进泥水里!
是杨一!
他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抄起地上一根锈蚀的铁管,用尽全力捅进了高速旋转的前轮辐条!
铁管瞬间弯折崩飞,巨大的惯性把杨一也狠狠带倒在地,手背被刮得血肉模糊。
摔倒在地的佣兵骂咧咧爬起来,甩掉满头泥浆,一眼就锁定了坏他好事的杨一。
他拔出滋滋爆响的电棍,呼吸器下的眼神暴怒残忍。
“小杂种!
老子撕了你!”
杨一吓得手脚发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声,拼命往后蹭。
电棍裹挟着死亡的气息,当头砸下!
杨一猛地闭眼!
预期的剧痛并未降临。
“呃啊!”
一声短促的闷哼,接着是重物倒地。
杨一颤抖着睁眼。
只见那佣兵后脑勺上,精准地钉着一枚小巧的金属梭镖,尾翼微颤。
他首挺挺倒在泥泞里,抽搐两下,再无动静。
其他秃鹫一惊,猛地朝梭镖来处——集市另一头的矮棚区望去。
“在那边!
追!”
引擎再次咆哮,剩余两辆摩托甩开泥浆,疾追而去。
短暂的死寂后,杨一瘫在泥水里,大口喘气,心脏撞得胸口生疼。
轮胎后的女孩也愣住了,呆呆看着泥水里的杨一,又看看死去的佣兵。
杨一挣扎爬起,手脚还在发软。
他警惕地环顾西周,秃鹫随时可能返回。
他不能把她留在这里。
他朝她伸出手。
那手脏污不堪,沾满泥血,微微颤抖,眼神里还残留着未散的恐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女孩看着他脏兮兮的手,又看向远处死去的佣兵和可能折返的杀机,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她颤抖着,将自己冰凉纤细的手放入杨一掌心。
她的手柔软得像云,冷得像冰。
杨一握住,用力将她从轮胎后拉起。
她腿软踉跄,杨一下意识扶住她,触碰到她手臂的细腻,与他粗糙污秽的世界截然不同。
他不敢走大路,拉着她,钻进旁边狭窄阴暗、堆满废弃零件的缝隙。
这是只有他们这些“老鼠”才知的路径。
七拐八绕,彻底远离集市的喧嚣,最终在一个由倒塌水泥板和锈铁皮胡乱搭成的、极其隐蔽的窝棚前停下。
推开当作门的破铁板,他先将女孩塞进去,自己才钻入,迅速堵好入口。
窝棚狭小、阴暗,却干燥,勉强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和危险。
角落铺着些还算干净的破布软料,空气里有淡淡的铁锈和尘土味。
女孩缩在角落,抱紧膝盖,身体仍在微颤。
杨一从角落一个捡来的破铁罐里,小心倒出一点清水,递给她。
女孩迟疑接过,小口啜饮。
水流过她干涸起皮的嘴唇,带来一丝生机。
她稍稍缓过气,抬起眼,真正打量起救命恩人。
他头发杂乱遮额,脸上污垢结痂,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清亮异常,带着野兽般的警惕与孩童似的懵懂。
“谢……谢谢你。”
声音微弱,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却异常动听。
杨一张嘴,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他着急地比划,指自己喉咙,连连摆手。
女孩微怔,明白了:“你……不会说话?”
杨一点头。
寂静弥漫。
废土的风在外面呜咽。
过了一会儿,女孩再次开口,声音稳了些:“我叫林薇。”
她看着杨一茫然的眼睛,想了想,纤指在积灰的地面,一笔一划地写。
“林——薇。”
杨一目光紧紧跟随那陌生的符号,专注无比。
他看不懂,却看得极认真。
林薇写完,指尖点向自己。
杨一看看字,又看看她,似有所悟。
他也伸出脏兮兮的手指,笨拙地在一旁划下一道歪扭的竖。
林薇看着他笨拙的动作,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泪痕未干的眼角微弯。
她伸手,轻轻握住他粗粝的手指,引导着笔画:“不是这样,是这样写……”她的指尖微凉,柔软得不真实。
杨一身体瞬间僵住。
从未有人这样触碰他,不带恶意,只有一种陌生的、轻柔的善意。
她离他很近,苍白却精致的脸上,眸子像浸在水里的黑琉璃。
身上带着极淡的、与这垃圾场格格不入的干净气息,丝丝缕缕钻入他的鼻腔。
那一刻,他脏污胸腔里,某个沉寂荒芜的角落,忽然很轻、很重地,咚了一声。
窝棚外,废土的风依旧呼啸,刮过无边锈铁,如同呜咽。
窝棚内,尘埃之上,一个哑巴拾荒少年与一个落难贵族少女的手指,正笨拙而郑重地,勾勒着彼此生命中第一个、与生存无关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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