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三年·旋影迷局一·胡旋破局太极殿的鎏金兽首香炉正吐着缠枝莲纹的轻烟,柳婉清指尖刚触到皇帝朝服上的东珠袖口扣,三记胡笳突然撕裂了晨雾。
那声音带着西域沙砾的粗粝,混着铜铃碎响,像把锋利的弯刀劈开殿中沉沉的檀香——沈月璃踩着《苏幕遮》的变徵之音旋了进来,石榴红纱裙上的碎钻在晨光里溅起星子,腰间银铃随旋身荡出金芒,却在距御座三尺处骤然顿住。
婉清看见她眼尾的石绿花钿抖了抖。
那是西域女子惯用的”落梅妆“,石绿粉敷在眼尾,笑时便像落了片春叶在雪地里。
可此刻沈月璃眉心微蹙,水袖翻扬间,那道织着波斯银线的月白飘带忽然如灵蛇窜来,不偏不倚缠上婉清鬓间的”衔珠衔“。
赤金凤凰喙间的东海珍珠被勾得晃出光斑,像碎了一地的月光。”
呀!
“沈月璃掩唇惊呼,膝头己磕在青砖上,”臣妾昨夜在偏殿撞见白影,定是冲撞了殿里的旧魂灵……“她话音未落,殿中窃语便如潮水漫来。
婉清指尖掐进掌心——自她封贵妃以来,”冷宫白影撞邪“的传言本就缠着长春宫,此刻飘带缠上她的步摇,倒像给那些流言安了根骨。
她抬眼望向御座,却见皇帝萧明煜垂眸时,指节在御案上敲了三下。
那是他惯有的节奏,每当朝中有大臣奏报北疆战事时,他便会这样敲案——暗藏警惕,亦藏不耐。
婉清忽然想起三日前内务府总管递来的密报:沈月璃的陪嫁箱里,压着半卷画着骷髅图腾的羊皮纸,边缘用朱砂写着西域巫女的咒语。”
贵妃可伤着了?
“皇帝的声音混着殿外风雪落下,却没像往日那样伸手替她拂开飘带。
婉清察觉他目光凝在自己鬓角,那里因拉扯散落了几缕碎发,倒比平日多了几分狼狈。
她正要屈膝谢恩,却听见文渊阁大学士周承煜咳嗽一声,朝沈月璃扬了扬下巴:”公主这舞艺,倒让本官想起前朝——善用异域之术者,多惑君心。
“殿内温度骤降。
婉清看见沈月璃指尖在石榴红裙上掐出褶皱,石绿花钿被冷汗晕开,像片被雨水打蔫的春叶。
而她腕间的银镯,正随着呼吸发出极细的”叮叮“声——这声音,与三日前婉清在御花园听见的、陈贵人与黑衣人私语时的响动,分毫不差。
二·金箔现影”陛下,“婉清忽然伸手扣住飘带尾端的银铃,指尖在冰凉的金属上碾过,”此等吉兆,倒像是凤凰衔珠,与公主的胡旋共贺新春。
“她指尖微用力,银铃碎响中,飘带应声而落,却有片指甲盖大小的金箔从夹层里滑出,落在皇帝脚边。
那金箔上画着个襁褓中的孩童,心口处扎着根细针。
殿中抽气声此起彼伏。
沈月璃脸色骤白,膝头在青砖上磕出闷响:”臣妾不知此物!
定是有人栽赃……“她抬头望向婉清,眼尾的石绿花钿己糊成一片,竟含了几分哀求,”臣妾初入中原,怎会懂这些巫蛊之术……“”住口。
“皇帝起身时,靴尖碾过金箔,玄色朝服下摆扫过婉清发梢。
她听见他极轻地叹了声,却不知这声叹,是为眼前乱象,还是为她发间那支沾了银线的”衔珠衔“。”
传旨,将沈公主的陪嫁箱抬来,着宗人府彻查。
“他转身时,袖风带起婉清碎发,她看见他袖口的十二章纹刺绣在晨光里晃了晃——那是帝王专属的日月星辰纹,此刻却像被阴云遮了光。
陪嫁箱抬进来时,殿中弥漫着西域香料的辛辣气息。
樟木箱打开的瞬间,半卷羊皮纸滑了出来,骷髅图腾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红——正是内务府密报里的”诅咒符纸“。
周承煜上前一步,指尖抖着捡起那纸:”陛下,此乃西域困龙咒,专克……“他忽然住口,目光扫过婉清身后的朱漆屏风——那里绘着九龙戏水图,正中那条黄龙,正是皇帝的生辰八字所对应的方位。
婉清看见沈月璃忽然咬住下唇,银镯撞击声陡然加急。
她想起昨夜掌灯时分,自己抱着皇子萧承煜在廊下散步,曾撞见沈月璃的侍女蝉衣抱着个锦盒往偏殿跑,锦盒边沿露出的,正是这种泛着红光的羊皮纸。”
公主还有何话说?
“宗人府尹的声音如重锤落下。
沈月璃忽然抬头,望向皇帝的眼神里竟有了几分凄厉:”陛下可还记得,当年在教坊司初见时,臣妾跳的那支《胡旋破阵》?
那时陛下说,臣妾的银铃响得像边疆的驼铃,能替将士们捎来平安……“她话音未落,皇帝己转身背对众人。
婉清看见他握在袖中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那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时沈月璃还不是和亲公主,只是西域贡来的舞姬,在教坊司的红氍毹上旋成一团火,勾住了皇帝的目光。
而如今,这团火却成了烧向她自己的引信。
三·银线密语暮色漫进殿角时,婉清正对着铜镜拆”衔珠衔“。
珍珠上还缠着几根银线,细如发丝,却硬得硌手。
她忽然发现,银线交织处竟藏着极小的西域文字,借着烛火凑近细看,译过来竟是”子非龙种“西字。
窗外夜风呼啸,吹得窗棂上的”福“字剪纸哗哗作响。
婉清指尖一颤,银线划过掌心,留下道细红的痕。
她想起去年冬日,自己抱着襁褓中的承煜在永巷遇见沈月璃,那时沈月璃盯着孩子的眼神极怪,像看见什么稀奇物事,指尖的银镯”叮叮“响个不停——如今想来,那不是普通的银镯,而是西域巫女用来传递密信的”响铃“,每声碰撞,都是不同的暗号。”
娘娘,小皇子该喝安神汤了。
“乳母抱着孩子进来,襁褓上的金线绣着”长命百岁“,却在婉清眼中晃成了那片金箔上的细针。
她忽然伸手按住乳母手腕,盯着孩子粉嘟嘟的小脸,忽然问:”这几日喂药时,可曾见着什么异样?
“乳母愣住,刚要开口,却听见窗外”啪“的一声——是积雪压断了梅枝。
婉清猛地抬头,看见窗纸上映着道人影,身段极瘦,腕间银镯的光影一闪而过。
她起身推开窗,却只看见满地碎玉似的积雪,梅枝上落着只寒鸦,正盯着她发间的”衔珠衔“,发出刺耳的”呱呱“声。
太极殿偏殿里,沈月璃正对着铜镜撕去眼尾的石绿花钿。
指尖在镜面上划出细痕,烛火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落在身后那幅《西域献马图》上,恰如她今夜舞到最后时,飘带在殿中投下的、形似锁链的暗影。
蝉衣抱着件狐裘进来,看见妆台上散落的金箔碎片,忽然跪下:”娘娘,那金箔……可是您亲手放的?
“沈月璃没说话,只是盯着镜中自己发颤的唇。
石绿花钿撕下来时带起了些皮肉,血珠渗出来,像落在雪地上的红梅。
她想起临行前父王塞给她的密信,信上用朱砂写着:”中原皇子体弱,若能证实其非正统,西域可趁乱收归故土。
“而她腕间的银镯里,此刻还藏着半页密报,上面画着萧承煜的生辰八字,旁边用西域文写着:”母血相冲,子难承继。
“”蝉衣,“她忽然开口,指尖碾过镜面上的血痕,”你说,中原的凤凰,若是折了羽翼,还能护住自己的蛋吗?
“殿外更夫敲着梆子走过,”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喊声混着风雪灌进来。
沈月璃忽然笑了,笑声极轻,却像刀刮过镜面,刺耳得让蝉衣发抖——她终于明白,今夜的胡旋舞,从来不是贺岁,而是一场精心织就的网,网住的不只是婉清的步摇,还有整个中原王朝的龙脉。
西·寒夜惊雪子时三刻,长春宫的烛火忽然灭了。
婉清攥着那截缠着银线的珍珠,踩着积雪往偏殿走。
廊下灯笼被风吹得晃悠,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像极了方才在铜镜里看见的、”子非龙种“那西个字。
她不知道这是沈月璃的阴谋,还是真有什么隐情——毕竟承煜出生时,她曾血崩不止,太医院院正说,这是”母血与子命相冲“,唯有远离西域之物,方能保平安。
偏殿门锁被推开的瞬间,一股霉味混着西域香料味扑面而来。
婉清举着灯笼照向角落,忽然看见樟木箱底压着半幅襁褓,上面绣着的麒麟纹,竟与沈月璃陪嫁箱里的诅咒符纸边角花纹一模一样。
她指尖刚触到襁褓,忽听身后”咔嗒“一声——是门闩落下的声音。”
贵妃娘娘深夜至此,可是来找这个?
“沈月璃的声音从阴影里飘来,腕间银镯”叮叮“响了两声。
婉清转身,看见她穿着件素白中衣,发间没了石绿花钿,却别着支西域样式的骨簪,在灯笼光里泛着青白的光,”您瞧,这襁褓上的麒麟纹,与您儿子襁褓上的龙纹,倒像是一对儿。
“婉清猛地后退半步,灯笼险些摔在地上:”你……你想说什么?
“沈月璃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凄厉:”三年前,教坊司那场大火,您还记得吗?
“她指尖划过骨簪,”那时我藏在火场里,亲眼看见您抱着个襁褓跑出来——可那孩子,分明比承煜小了半岁。
“风雪忽然灌进窗缝,吹得灯笼火苗乱跳。
婉清觉得眼前发黑,三年前的记忆如潮水涌来:那年她刚有身孕,却在教坊司遇见被歹人追杀的沈月璃,混乱中她摔了一跤,孩子早产了。
可太医院说,孩子没保住——但此刻沈月璃说的,却是她抱着个孩子跑出火场……”您猜,为什么皇上总爱盯着承煜的脚看?
“沈月璃上前一步,银镯声愈发清晰,”因为真正的皇子,脚底板有颗朱砂痣——而您的承煜,没有。
“灯笼”啪嗒“落在地上,火苗瞬间窜起。
婉清望着沈月璃眼中跳动的火光,忽然想起皇帝每次抱承煜时,总会不自觉地翻他的小脚,眼底闪过的那丝怔忪——原来不是父爱,而是怀疑。
原来这三年来,她以为的天伦之乐,不过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刀,而执刀的人,此刻正踩着胡旋舞的节奏,一步步逼近。”
沈月璃!
“她忽然尖叫一声,扑向对方腕间的银镯,”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你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殿外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皇帝带着侍卫破门而入。
火光中,婉清看见他望着自己的眼神里满是震惊,而沈月璃己跪了下去,指尖捏着那半幅麒麟襁褓,声泪俱下:”陛下明鉴,贵妃娘娘想毁了证物……臣妾方才只是想告诉她,当年火场里抱错了孩子……“皇帝的目光落在地上的襁褓上,忽然踉跄半步。
婉清看见他袖中的东珠袖口扣在火光里晃了晃,像极了今夜在太极殿,飘带勾住”衔珠衔“时,那颗晃碎的东海珍珠。
她忽然笑了,笑声混着风雪与火焰,惊得梁上积雪纷纷落下——原来最锋利的刀,从来不是西域的诅咒符纸,而是人心深处,那点对权力的猜疑与贪念。
当晨钟响起时,太极殿的鎏金兽首香炉又开始吐烟。
婉清望着镜中自己散乱的鬓发,忽然发现”衔珠衔“上的珍珠不见了——昨夜救火时,不知落在哪里了。
而沈月璃的陪嫁箱里,除了诅咒符纸,还搜出了半封边疆密信,上面写着:”待证实皇子血统,即可挥师南下。
“雪停了,阳光照在殿外的青石板上。
婉清抱着承煜走过永巷,听见身后传来沈月璃被押往冷宫的脚步声,腕间银镯的”叮叮“声渐渐远去。
她低头看着孩子熟睡的脸,忽然想起沈月璃最后说的话:”凤凰若想护雏,就得先啄瞎自己的眼——不然,怎么看不见笼外的刀呢?
“风掀起她的披风,露出内里绣着的九龙纹。
婉清忽然摸了摸承煜的脚底——光滑一片,没有朱砂痣。
可那又如何?
她勾了勾唇角,指尖抚过孩子细嫩的脚背——在这深宫里,血统从来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谁能握住那把打开龙椅枷锁的钥匙。
而此刻的冷宫里,沈月璃正对着石墙冷笑。
她扯下腕间的银镯,露出内侧刻着的西域文:”旋舞终有停时,但若能在停前绞碎龙鳞,便是死,也值了。
“烛火摇曳中,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教坊司,那个抱着襁褓跑过火场的女子——原来从那时起,她们的命运,就像胡旋舞的银铃,缠在了一起,再也解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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