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月

嫡姐自觉对不起我。

可她身娇体弱，伤寒都能要掉她半条命，实在不宜有孕。

不像我，心宽体胖，还遗传了姨娘祖上代代一胎双宝的体质，只跟魏侯一夜，就缔结双胎。

1

我坐在摇晃的轿子里，手指紧紧绞着嫁衣的衣角。

大红盖头下的视线一片模糊，耳边是喜庆的唢呐声和路人的议论。

听说魏侯这次同时娶了苏家两位小姐?

可不是嘛，嫡小姐做正妻，庶小姐做妾，姐妹共侍一夫，啧啧。

那庶小姐听说本来已经许了人家，连庚帖都过了，硬是被苏老爷退了亲……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

周子墨温润如玉的面容浮现在眼前，他握着我的手说瑾瑜，等我春闱高中就来娶你时的神情还历历在目。

而现在，我却穿着嫁衣，要嫁给那个据说冷酷无情的魏侯做妾。

轿子突然停下，外面传来喜婆尖细的嗓音: 请新娘下轿——

我深吸一口气，任由喜婆搀扶着我跨过火盆，耳边是嫡姐苏瑶轻微的咳嗽声。

她身子弱，这样折腾一天怕是又要病一场。

拜堂时，我只能站在一旁，看着魏侯与苏瑶完成仪式。

透过盖头的缝隙，我隐约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玄色婚服衬得他肩宽腰窄，举手投足间尽是威严。

送入洞房。

我被带到了一个风雅的偏院。

比起阿姐的正院，这里简陋得多，但胜在清净。

陪嫁丫鬟小翠红着眼眶帮我取下盖头: 小姐，您受委屈了。

我摇摇头: 不委屈。

至少这里远离正院的纷争，我可以安静地思念我的子墨哥哥。

夜深了，我以为这一晚就会这样平静地过去，突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侯爷到。

我惊得从床上站起来，还没反应过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推门而入。

魏衡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我的新房里。

他比我想象中还要英俊，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条线。那双深邃的眼睛冷冷地打量着我，让我不寒而栗。

侯、侯爷。我慌乱地行礼，声音细如蚊蚋。

他径直走到桌前坐下: 倒茶。

我颤抖着手给他斟茶，茶水洒了一些在桌上。他看都没看一眼，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苏瑾瑜?他忽然喊我，声音低沉冷冽。

是。

听说你已有心上人?

我的心猛地一跳，手中的茶壶险些掉落: 回侯爷，那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情。

不过是我单恋子墨哥，而周家不好拂我们家面子罢了。

在我惴惴以为他要深究时，他的拇指擦过我的唇瓣，力道大得有些疼: 既然进了我魏家的门，就安分守己。今晚我留在这里。

我惊恐地睁大眼睛，还没来得及反应，魏衡已经将我打横抱起扔到了床上。

那一夜，是我十五年来最漫长的一夜。

第二天清晨，我浑身酸痛地醒来时，魏衡已经离开了。

床单上那抹刺眼的红提醒着我已为人妇的事实。小翠红着眼睛进来服侍我洗漱，看到床单时忍不住哭了。

小姐。

我强撑着笑了笑: 没事，去准备热水吧，我想沐浴。

三天后，魏衡派人传话，让我搬到更偏远的璃院，并且再未召见过我。倒是嫡姐苏瑶常来看我，每次都带着精致的点心和补品。

妹妹，是我对不住你。阿姐握着我的手，美丽的脸上满是愧疚，若不是我身子弱，父亲也不会棒打鸳鸯。

我捂上她的嘴，小心摇头: 阿姐别这么说，我享苏家照拂，自然要为家族奉献。这是我的命。

情情爱爱什么的，与我生活无益，便不要再提了。

阿姐咳嗽了几声，脸色苍白如纸: 侯爷他……待你可好?

我垂下眼睛: 侯爷事务繁忙，我很少见到他。

我心说魏衡最好永远都不要再来了。他的威慑力到现在还让我心有余悸。

没想到一个月后，我开始感到恶心反胃，月事也迟迟不来。

小翠偷偷请了府医来看，老大夫诊脉后露出惊讶的表情。

恭喜夫人，是喜脉，而且似乎是双胎。

我和小翠都惊呆了。

我竟然怀孕了，还是一胎双宝。

消息很快传遍了侯府。

当天晚上，久未露面的魏衡突然出现在璃院。

2

他站在门口，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慌忙起身行礼，却因为孕吐反应一阵眩晕，差点摔倒。他及时扶住了我。

小心。他的声音依然冷淡，但手上的力道却轻柔了许多。

谢侯爷。我低着头不敢看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抚上我的腹部，那里还平坦如初。府医说是双胎?

是。

好好养着。他收回手，转身欲走，又停下脚步，需要什么直接告诉管家，不必经过正院。

我惊讶地抬头，只看到他离去的背影。

那晚之后，魏衡虽然没有再来，但璃院的用度明显提高了，还多了两个经验丰富的嬷嬷照顾我。

三个月过去，我的肚子开始显怀，比寻常孕妇要大得多。阿姐来看我，目光复杂地看着我的肚子。

妹妹真有福气。她轻声说，手不自觉地抚上我的腹部。

我由着她抚摸，只是担忧地注意到她眼下有淡淡的青黑: 姐姐近日睡得不好?

阿姐勉强笑了笑: 老毛病了，夜里总是咳嗽。

我握住她冰凉的手: 姐姐要好生将养才是。侯爷他常去正院吗?难道是他索求无度，侵扰了姐姐休息?

阿姐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侯爷事务繁忙，很少来后院。她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瑾瑜，你要小心。侯爷他对你，心思不简单。

什么意思?

我想追问，姐姐却突然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我连忙让小翠去请府医，却被阿姐拦住。

不用了，我回去吃副药就好。你自己得小心养着身子。

阿姐匆匆告辞，背影有些仓皇。

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总觉得阿姐话中有话。

半夜口渴起来喝水时，我听见院墙外有轻微的脚步声。

好奇心驱使下，我悄悄走到窗前，透过缝隙看到苏瑶的贴身丫鬟春桃鬼鬼祟祟地在我的墙角埋什么东西。

第二天一早，我趁没人的时候去挖开了那个地方，发现是一个小布包，里面包着几副药渣。我偷偷拿了一些去找府医辨认。

这是……老府医闻了闻药渣，脸色大变，夫人从哪里得到的?

偶然捡到的，这是什么药?

老府医压低声音: 这是落胎散的残渣，而且配方猛烈，长期闻到会伤及孕妇和胎儿，此事我一定要禀告侯爷

我拦住了他，找了个借口让他先别跟魏衡禀告。待他走后，我心乱如麻。

3

倘若是别人在我的院墙埋设这种骇人物件，我肯定要追究到底。

但这人是我阿姐。

虽然年长我五岁，但是从小带着我长大，她对我的照顾比嫡亲手足还厚重，我有理由相信她有不得已的苦衷。

她害自己都不会害我。

而且她的身子，恰恰就是为了救下冬日里不小心失足掉入水塘的我，才染上寒症，沉疴多年。

这也是我为什么直接舍弃周子墨，愿意和阿姐一起嫁给魏衡的原因。

我想守在她身边，护她安康。

疑虑在我心头横亘，我正想该怎么和阿姐聊聊。

魏衡突然召见我。

4

小翠紧张地为我梳妆打扮，我心乱如麻。

书房里，魏衡正在批阅公文。见我进来，他放下笔，目光落在我隆起的腹部上。

他示意我坐下: 身体可有什么不适?

谢侯爷关心，一切都好。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 苏瑶近日可常去看你?

我心头一紧: 姐姐偶尔会来探望。

她跟你说了什么?

只是些家常话，关心我的身体。我低着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魏衡站起身，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着我，让我感到一阵压迫感。

忽然，他伸手抬起我的下巴，强迫我看着他。

苏瑾瑜，记住，你肚子里的是我魏衡的孩子。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别让任何人伤害到他们。

我吓得浑身发抖: 妾身不敢。

他松开手，语气缓和了些: 回去吧，好好养胎。

回到璃院，我仍心有余悸。

难道府医告诉了魏衡落胎散的事?

不行，我得和阿姐问清楚。

5

回到璃院后，我让小翠去请阿姐过来一叙。

小翠刚走，我便感到一阵眩晕，扶着桌沿才没有跌倒。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不安，轻轻踢了几下。

小姐，您脸色很差，要不要先休息?嬷嬷担忧地问。

我摇摇头: 等阿姐来了再说。

不多时，阿姐匆匆赶来。她一进门就握住我的手: 瑾瑜，听说你身子不适?

我示意下人们都退下，等房门关上，才直视阿姐的眼睛: 阿姐，为什么在我院中埋下落胎药?

苏瑶的手指猛地一颤，脸色有些慌乱: 你、你知道了?

府医已经辨认出来了。我强压着心痛，阿姐，我需要一个解释。

阿姐的眼中突然涌出泪水，她颤抖着从袖中取出一个香囊: 打开看看。

我疑惑地接过香囊，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写着几行小字。

这是父亲的字。

魏氏非良配，为前朝祈太子遗孤。娶苏氏女不过因前朝钦天监留下的神谕。苏氏可诞双子。得子后，国可复兴。待瑾瑜生下二子，必被杀。

这是……什么意思?我脑中轰然作响，想起魏衡那夜的眼神，他抚摸我腹部时那种近乎狂热的神情。

父亲书房里找到的。阿姐轻轻道，魏衡等你生下双胎就会杀了你。我不愿意你死。

怎么可能?难道留着我做母亲不是更好么?

阿姐是想——

对，我不能让你生下孩子阿姐突然激动起来，等孩子出生，他们就会杀了你那药不是落胎药，是慢性毒药，只会让你看起来像体弱流产。

瑾瑜，我本想慢慢让你流了这俩孩子，这样魏衡会厌弃你，你就能离开这里。阿姐紧紧抓住我的手，但现在计划必须提前了。三日后魏衡要去西山狩猎，那是你逃走的最佳时机。

逃?我下意识护住腹部，可孩子……

虽然我对他们的爹魏衡并无爱意。

但两个小东西三个月后便在我肚中互动，我实在于心不忍。

傻丫头阿姐急得直跺脚，命都要没了，还管什么孩子周子墨已经混进府里当侍卫了，他会帮你逃出去

子墨哥哥?我心头一震，他怎么会……不要牵连他

他一直没放弃你。阿姐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这次计划是他一手安排的。瑾瑜，你必须走，否则——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阿姐立刻噤声。小翠推门进来: 小姐，侯爷派人来问，您今晚想吃什么?

我和阿姐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警惕。

魏衡从未关心过我的饮食，这突如其来的关切显得异常可疑。

告诉侯爷，妾身近日胃口不佳，只想用些清粥小菜。我强作镇定地回答。

小翠退下后，苏瑶压低声音: 他起疑了。瑾瑜，记住，三日后子时，后花园角门。什么都不要带，跟着周子墨走。

我还想说什么，苏瑶已经起身: 我得走了，太久会引起怀疑。她走到门口，又回头深深看了我一眼，这次，一定要听话。

我呆坐在原地，手中的香囊仿佛有千斤重。

腹中的孩子们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混乱，不安地动着。我轻轻抚摸肚子，心中天人交战。

逃，意味着放弃这两个已经会踢打的小生命。

不逃，等孩子出生后我可能命丧黄泉。

夜深人静时，我辗转难侧。

窗外月光如水，照在床前的地板上。突然，一个黑影从窗前闪过，接着是轻微的叩窗声。

我屏住呼吸，轻手轻脚走到窗前，小心地推开一条缝。

瑾瑜。

这个声音让我浑身一颤。是周子墨

他就站在窗外，月光下，他比之前单薄了好多。

子墨哥，我的声音哽咽了。

别出声。他的声音极轻，三日后，我会在后门等你。什么都不要带，只要你和孩子们平安。倘若你真的要生下他们，我可以做他们的爹爹。

可是，

我知道你舍不得孩子。周子墨的眼中满是痛楚，是我没用，之前明明爱你却保护不了你。但魏衡不是普通人，他是前朝皇族后裔。你的孩子对他来说只是复国的工具。在你的性命面前，我不能再退缩了

子墨哥在我面前的深情，我本该感动落泪。

但我看到了他脖子上些许露出的吻痕。

他不自知，可我已经经历人事。

这种深刻的痕迹，比魏衡留在我身上的更深刻。

这必然是近期极为情动难抑的情事，那人才会在周子墨身上留下这样的印记。

他在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