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如丝,无声地浸润着西南连绵的群山,仿佛天公用最细腻的笔触,为层峦叠嶂的山脊蒙上了一层流动的、半透明的纱幔。
视线所及,皆是深浅不一的绿,在雨雾中晕染、流淌,化作一片朦胧而神秘的混沌。
顾一言扶了扶金丝眼镜,小心翼翼地踩在湿滑的青苔石阶上。
作为一名年轻的民俗学教授,他此行带着明确的研究目的——探访一个在地图上几乎找不到标记、与世隔绝的古老苗寨,寻找那些即将湮灭在时光洪流中的“失落的文化遗产”,特别是那些只存在于传说和零星古籍记载中的神秘蛊术。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泥土腥气和新旧植物腐烂交织的特殊气息,却又奇异地混合着某种不知名野花野草的淡雅冷香,潮湿,清冽,钻入鼻腔,竟有一种提神醒脑的沁凉感,仿佛这山林的魂魄正通过呼吸悄然侵入他的身体。
淅淅沥沥的雨丝并无停歇之意,稀疏地落下,在地面以及那些厚如毡毯的落叶上,还星星点点地缀着些被风雨打落的、颜色各异的花瓣,像是无意间撒落的珍宝。
参天古木枝杈交错,遮天蔽日,只有零星的光斑顽强地穿透厚厚的叶幕,在布满落叶的地面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远处传来溪流淙淙和不知名鸟类的啼鸣,更显得这深山空寂幽邃。
“嘶——”顾一言猛地吸了一口凉气,终于停下脚步,将身体的大部分重量倚靠在登山杖上。
连续几个小时专注而谨慎的山路跋涉,对于他来说,体力己逼近极限。
肺部如同破风箱般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灼痛感。
他靠着一棵巨大的、周身被无数深绿色寄生藤蔓与潮湿的蕨类植物紧紧缠绕的古树稍作喘息。
短暂休息后,从防水背包里取出笔记本和相机。
他调整着相机焦距,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他试图记录下这一切可能蕴含文化符号的环境细节。
忽然,他谨慎移动的动作顿住了,呼吸也随之一滞。
在长焦镜头的边缘视野里,一株形态极其奇异的植物,以一种近乎妖异的姿态,牢牢攫住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它生长在岩石缝隙里,叶片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异的墨绿色,叶脉却是暗红色的,顶端结着一颗龙眼大小、朱红色的果实,在幽暗的光线下散发着微弱的、珍珠般的光泽。
一种属于发现者的、难以言喻的强烈兴奋感瞬间攫住了他,暂时驱散了身体的疲惫与不适。
是未被记录的稀有品种?
还是……与那些神秘民俗相关的特殊植物?
他的心跳骤然加速。
就在他全神贯注于取景时,脚下一滑——覆盖着青苔的岩石彻底承重不了,作用力下滑了出去。
相机脱手飞出,他整个人失去了平衡,沿着陡峭的坡面滚落下去。
肩膀和后背重重撞在树干和凸起的石头上,带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天旋地转间,他只来得及瞥见那株红色果实越来越远,随后整个世界便陷入一片戛然而止寂静的黑暗中。
随后,后脑传来一次沉重的钝击,仿佛黑暗本身伸出了一只拳头。
整个世界,连同他所有的意识,便猛地陷入了一片彻底、戛然而止的寂静与黑暗之中。
……寒冷。
彻骨的、无孔不入的寒冷,将他从无意识的深海中艰难地拉扯出来。
不知过去了多久,顾一言在一阵阵难以忍受的寒意和全身散架般的剧痛中,极其缓慢地恢复了一线微弱的意识。
雨还在下,而且似乎更大了些。
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渗入他的衣领。
他试图慢慢地移动,右腿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让他差点再次晕厥过去。
左臂也不得动弹,大概率是脱臼了。
他仰面躺在积水的落叶堆里,浑身湿透,泥泞不堪,眼镜也不知道摔到哪里去了。
视线模糊一片,只能勉强分辨出头顶上方浓密得令人绝望的树冠。
他艰难地转动唯一还能轻微活动的脖颈,视线模糊一片——那副金丝眼镜早己不知摔飞到了何处。
五百度的近视让他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变成了大片大片扭曲、模糊的色块。
他只能勉强分辨出头顶上方极高处,那些浓密得令人绝望的、交织成一片晦暗天幕的墨绿色树冠,以及不断从中滴落的、冰冷的水珠。
恐慌,如同最具生命力的冰冷藤蔓,带着致命的寒意,开始一丝丝、一缕缕地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颤抖着,用还能动的左手艰难地摸索着冲锋衣的口袋。
手机,不出所料,在刚才那场剧烈的翻滚中早己不知所踪。
即便幸运地没有摔坏,在这原始山脉的深处,信号也注定是虚无缥缈的奢望。
他又绝望地西下摸索,那个装着他所有研究资料、备用食物、急救药品和饮水的沉重背包,也早己在翻滚过程中脱离了身体,不知遗落在哪个角落。
“有人吗?!
救……命……!”
他用尽肺里挤压出的全部气力呼喊,声音出口却嘶哑得厉害,微弱得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清。
这声音迅速被淅淅沥沥、无休无止的雨声,以及山林间无边无际的空旷所轻易吞没、吸收,没有激起一丝回响,就像一粒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寒潭。
回应他的,只有雨点更密集地打击在无数树叶上的沙沙声,以及附近似乎被他的动静惊扰的几声鸟雀扑棱翅膀惊飞远去的声音。
绝望,如同这山中的寒雾,开始不受控制地在他心底迅速蔓延、滋长。
他猛地想起自己曾在某份地方志资料里瞥见过,这片人迹罕至的原始山林深处,确实记录有野猪甚至黑熊出没伤人的事件。
也清晰地回忆起进山前,那位皮肤黝黑、皱纹里刻满风霜的当地老向导,叼着旱烟袋,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严肃地告诫他:“后生仔,一个人莫要乱走,这山大的很,里头天气是娃娃脸,说变就变。
一旦迷了路,或者摔了跤,麻烦可就大咯!”
寒冷、剧烈的疼痛、可能存在的失血、以及逐渐泛上来的、火烧火燎的饥饿感……种种负面感受交织在一起,一点点侵蚀着他仅存的意志力。
顾一言无比清醒地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如果无人经过此地,他很可能真的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身体成为滋养这莽莽群山下一季草木生长的养料。
雨幕厚重,远处的山景更加模糊不清,浓厚的云雾在山腰缭绕、翻滚,仿佛将这方天地彻底与外界隔绝开来。
他忽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标——追寻那些“失落的文化”。
一种巨大的讽刺感涌上心头,难道自己也要成为这宏大“失落”叙事中,一个微不足道、很快被遗忘的注脚了吗?
就在意识因为失温与伤痛而即将再次涣散、沉入无边黑暗的临界点,他模糊不堪的视线边缘,似乎极其短暂地捕捉到了远处浓郁雨雾中,一个极其纤细、颜色黯淡的身影一闪而过!
像林间精灵?
是虚弱导致的幻觉吗?
还是……这深山里,除了他,真的还有别的人?
那身影移动的姿态很奇特,轻盈得几乎不似常人,移动的方向……似乎是朝着他这边而来?
求生的本能如同最后一道微弱的电流,猛地刺激了他一下。
他积攒起残存的所有气力,从几乎冻僵的喉咙里挤出微弱得如同呓语般的呻吟和呼喊:“救…救命……有……有人吗……Help……”他甚至不确定这声音是否真的成功发出了,亦或只是他脑海中的幻觉,只有颅骨内部细微的震动证明他努力过。
他瞪大了模糊的双眼,死死盯着那个身影可能再次出现的、被雨雾笼罩的模糊方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跳出来,一种混合着最后求生希望与对未知事物的巨大恐惧的情绪,紧紧攥住了他。
那是什么?
是人?
是兽?
还是山中的妖怪?
还是说,是苗疆传说里那些不可言说的存在?
他的意识在希望和绝望的拉锯中变得模糊,最终再次沉入无边的黑暗。
最后印入脑海的,是那株奇异植物的朱红色果实,像一滴凝固的血,又像一只窥视一切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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