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川市的秋天,天空是一种洗练过的、近乎透明的蓝。
阳光透过霁帆学院美术馆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慷慨地洒落,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切割出明亮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高级木料和若有似无的咖啡香。
今天这里正在举行年度优秀学生作品展的开幕预展,衣香鬓影,低语轻笑,是霁帆特有的、优雅而不失距离感的氛围。
纪观渔站在自己的那幅获奖油画前,接受着来自师长和同辈的祝贺。
画作名为《心礁》,色调沉郁却暗涌着澎湃的情感,笔触大胆恣意,极具冲击力。
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丝质长裙,衬得肌肤胜雪,身姿挺拔。
微卷的长发松散地拢在一侧,露出线条优美的天鹅颈和一对小巧的珍珠耳钉。
她唇角噙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应对自如,言辞得体,眼神清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她是霁帆艺术学院的骄傲,是老师口中天赋异禀的纪观渔,是同学眼里可望而不可即的系花学姐。
“观渔的技法越来越纯熟了,尤其是对光影和情绪的把控。”
“这次金奖又是毫无悬念啊。”
“听说‘辰星’画廊己经在接触她了?”
赞美和议论细碎地飘过来,她微微颔首,笑意却未真正抵达眼底。
只有她自己知道,交稿前那一个星期,画室是怎样一副世界末日的景象——颜料管扔得到处都是,画废的稿纸堆成了山,咖啡杯里长了霉斑……而她,在拖延症发作的极致痛苦里,几乎是不眠不休才压线完成了这幅现在被赞誉为“充满克制与力量”的作品。
脚上的高跟鞋细得惊人,站久了,脚踝开始发出细微的抗议。
她寻了个间隙,优雅地转身,打算去休息区喝点什么,逃离这需要持续表演的中心。
就在转身的刹那,门口的微骚动吸引了她的目光。
一个年轻男孩在学院理事和几位教授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他身量很高,穿着一眼便能看出的定制款白色衬衫和深色长裤,身形清瘦挺拔。
黑发柔软,肤色冷白,鼻梁高挺,唇线菲薄,组合成一张极为清俊却过分冷淡的脸。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瞳仁是漂亮的深棕色,却像蒙着一层薄薄的雾,对周遭的一切热闹与恭维都显得兴趣缺缺,甚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抗拒。
像是感应到她的注视,他的目光忽然抬起,越过攒动的人群,不经意地与她撞上。
那一瞬间,纪观渔感到一种奇异的静止。
周围的喧哗仿佛被按下了消音键,他的眼神太过干净,也太过空旷,像冬日清晨无人踏足的雪原,冷寂而纯粹。
他也看到了她。
看到了那个被光环笼罩、如同黑天鹅般优雅夺目的学姐。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便淡漠地移开,仿佛只是扫过一件无关紧要的展品。
纪观渔心里那点因为获奖而产生的虚浮热气,忽然就凉了下去。
一种莫名的、久违的,像是被人看穿了华丽袍子下爬满虱子的真相般的局促,悄然蔓延。
“那位就是谢韫之,今年特招进来的新生,音乐学院的焦点。”
身边有低年级的学妹小声兴奋地议论,“听说家里背景很深,钢琴和小提琴都是专业级水准,人却冷得像个冰山……”谢韫之。
纪观渔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的确人如其名,内敛而冷感。
她看见他被引着向展厅内部走来,步履间带着一种良好的教养勾勒出的从容,却也透着拒人千里的疏远。
他在一幅色彩极度狂放张扬的抽象画前停下脚步,微微蹙了下眉。
那幅画是她的一位同学画的,以“混乱的能量”著称。
纪观渔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内心的评价——大概会觉得吵闹和不够整洁。
她收回目光,不再看他,端起一杯香槟,指尖微微发凉。
真是奇怪的人,明明站在光鲜亮丽的场合中心,却好像周身自带一个透明的屏障,把所有的热闹都隔绝在外。
预展还在继续,艺术与恭维交织。
纪观渔重新挂上无懈可击的微笑面具,游刃有余地周旋。
只是偶尔,眼角的余光会不自觉地去搜寻那个白色的、冷清的身影。
她看见他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站着,很少说话,只有在院长介绍到某些技法特殊的作品时,才会略微专注地看上几眼。
有人向他敬酒,他只是微微举杯示意,唇瓣几乎没沾到杯沿。
像个不小心误入人类宴会的精灵,格格不入,又好看得过分。
首到预展接近尾声,人群逐渐散去。
纪观渔终于得以脱身,第一个念头就是回那个乱得能给她安全感的画室窝着,踢掉这累死人的高跟鞋。
她沿着安静的走廊快步走着,裙摆拂过光洁的地面。
就在经过一间虚掩着门的钢琴练习室时,她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段极轻柔、却又极富力量的钢琴旋律。
不是任何她熟悉的练习曲,旋律空灵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孤独,像是在寂静宇宙中独自旋转的星辰。
鬼使神差地,她停下脚步,透过门缝向里望去。
午后的阳光将房间切割成明暗两半。
钢琴前坐着的人,正是谢韫之。
他微垂着眼睫,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轻盈起伏,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有些不真实的美好。
整个人的状态与方才在展厅里的紧绷冷漠截然不同,是一种全然的放松和沉浸。
仿佛音乐才是他唯一的世界。
纪观渔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静静地听了一会儿。
脚踝的酸痛和应付人群的疲惫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抚平了。
首到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散去。
他抬起头,似乎察觉到了门外的注视,目光精准地投向门缝。
纪观渔的心跳漏了一拍,像是做坏事被抓包的孩子,下意识地挺首脊背,迅速整理好表情,恢复成那个冷艳完美的纪学姐模样,快步离开。
门内,谢韫之看着那抹匆匆掠过的黑色裙角,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低头,从口袋里拿出一方干净的手帕,仔细地、一根一根地擦拭着自己刚才触碰过琴键的手指。
窗外,望川市的天空依旧湛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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