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这座城市最廉价的清洁剂,却永远洗不净骨子里的污浊。
霓虹灯在湿漉漉的空气中晕染开,将“新港市”低垂的夜幕切割成无数块流淌着廉价色彩的光斑。
酸雨混合着引擎废气的味道,钻进鼻腔,带着一股金属锈蚀和腐烂食物的独特气息,更深处的巷子里,霉斑在墙角无声蔓延,与某种更粘稠、更不祥的暗色污渍混杂在一起。
“沈家衣铺”褪色的招牌在风雨里摇晃,铺子里却暖得诡异。
苏晚裹着一身新裁的旗袍,孔雀蓝的软缎底子上,大片大片手工盘出的金线牡丹开得正烈,花瓣边缘在昏黄灯光下流淌着近乎液态的暗金光泽。
她对着穿衣镜轻旋半圈,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占有欲,抚过掐得极细的腰身。
指尖拂过金线牡丹时,旗袍内衬突然滑出一角泛黄棉布——歪歪扭扭绣着”厌厌平安“,针脚稚嫩如虫爬。
她慌忙塞回衣襟,耳根微红:“小时候...阿姐给我缝的护身符...”话音未落,金线牡丹的花蕊突然渗出暗红血珠,浸透了那抹褪色的蓝。
苏晚嗓音里浸着蜜糖似的炫耀重新扬起:“孟二爷说了,这料子从苏杭水路上来,统共只得三匹。
偏我身上这裁工……”她眼波往角落一递,带着一丝刻意的挑衅,“也只有沈姐姐这般妙手,才配得上它。”
沈厌没接话。
她坐在柜台后的阴影里,半边脸隐在昏黄电灯照不到的暗处。
细白的手指笼在透孔黑蕾丝手套里,正不紧不慢地捻着账本泛黄的页角,动作总比常人慢上半拍,像在触碰灼热的烙铁。
指腹滑过粗糙纸页时,那慢半拍的节奏如同在触碰烙红的铁。
洗得发白、多处磨损的合成纤维外套裹着她单薄的身体,像一层隔绝尘世的壳。
额前几缕湿透的黑发贴在苍白的皮肤上,雨水顺着发梢滑落,滴在她那只闪烁着微弱红光的机械义眼上,视野边缘的数据流短暂地模糊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抬手抹去水渍,冰冷的金属手指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哒”声——那是三年前那场“意外”留下的纪念品之一,连同她左臂那覆盖着仿生皮肤、但内部结构偶尔会发出不和谐震动的机械臂。
她刚完成一单“信息搬运”的活儿,报酬勉强够支付下个月的义体维护费和这个破旧胶囊公寓的租金。
疲惫像铅块一样坠着她的西肢,但大脑皮层深处残留的兴奋剂药效还在嗡嗡作响,让她的思维异常清晰,却也带着一种令人烦躁的锐利感。
她需要一杯真正的、劣质的合成酒精,来麻痹一下过度活跃的神经,然后一头栽倒在那个勉强能称之为“床”的金属板上,睡到天荒地老。
“嗤啦——!”
一声布料撕裂的尖啸猛地刺穿雨声和铺子里的寂静!
苏晚的炫耀戛然而止。
镜子里,她那张精心描画的脸瞬间褪去血色,瞳孔因惊骇而放大。
她身后那扇挂着墨绿绒帘的更衣室门缝内,那件高悬着的、沈厌方才熨烫好的正红织锦新娘嫁衣,无风自动!
猩艳的绸缎如同被无形的鼓风机吹胀,剧烈地起伏膨胀起来!
灯光将那血红的绸缎熔在它身上,像一瓢滚烫的蜡油泼下来,流淌着令人心悸的光泽,带着一种活物般的贪婪。
“什……什么声音?”
苏晚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颈后的汗毛根根倒竖,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沈厌捻动纸页的手停了。
她抬起眼,算珠滚动般冰冷的嗓音敲在湿冷的空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一件死物罢了。
金贵的皮子不黏生魂,只黏最昂贵的血。”
可话音未落,那件猩红嫁衣竟如同嗅到腐尸气息的毒蛇,滚边处骤然迸裂!
无数细如发丝、却闪烁着非人金属冷光的金红丝线破绸而出!
丝线带着活物般的贪婪和精准,“咻”地缠上了苏晚裸露在旗袍立领外的纤白脖颈!
冰冷的丝线如同拥有生命,瞬间勒紧,深深陷入皮肉——“呃啊——!”
苏晚的尖叫被硬生生扼死在喉咙里,化作一声短促、绝望的呜咽。
她眼球暴突,双手本能地、疯狂地抓挠着脖间那越缠越紧、冰凉濡湿的东西。
丝绸旗袍包裹下的身体筛糠般剧烈抖动,光滑的缎面上竟飞快地浮凸起一片蛛网般蜿蜒暴张的青黑血管纹路!
那网越收越紧,如同活物在她皮肤下扎根、绞杀!
孔雀蓝的软缎被这狰狞的脉络撑起,金线牡丹扭曲变形,如同濒死的花朵。
沈厌霍然起身!
木椅腿刮过地面,发出刺耳的锐响。
她动作快得惊人,几步抢到墙角,一把掀开供在神龛前那口黑沉沉的乌木匣子。
动作间,那只覆盖着黑蕾丝手套的右手小指,似乎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匣中卧着一柄尺。
骨白色,非玉非木,触手冰凉刺骨,尺身遍布扭曲如蛇的细密刻痕,散发着岁月沉淀的阴冷气息。
正是沈家祖传的厌胜尺!
咔嚓!
一声机关弹响般的脆音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铺子里炸开!
尺身末端,那枚刻着古体“癸亥”二字的金牙刻度,骤然炸开针尖大一点妖异的血光!
殷红刺目,如同旗袍上溅开的血珠,带着不祥的死气。
沉睡的尺像是被血腥彻底惊醒,尺身剧震,竟拖着一股冰冷刺骨、不容抗拒的阴力,蛮横地拽着沈厌戴手套的手,毒箭般首射向苏晚痛苦抽搐的颈间!
“不——!”
抱歉那片早己濡湿的腥红!
尺尖精准无比地刺破皮肤,狠狠扎进了苏晚颈侧那片因挣扎和丝线绞缠而变得冰冷湿黏的血肉之中!
尺尾同时裂开无数细密如齿的豁口,疯狂啃噬着覆在沈厌手上的黑蕾丝!
手套下的皮肤传来被贪婪吸吮的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尺身,试图钻入她的血肉!
“噗嗤!”
血,温热的、猩红的、属于苏晚的血,瞬间迸溅开尺身,星星点点落在“癸亥”二字上。
更诡异的是,那些血珠并未滑落,而是被那惨白的木质饥渴地吮吸进去,如同渗进龟裂的旱地!
那“癸亥”二字在吸饱了鲜血后,竟隐隐透出一种暗沉的红光,仿佛被赋予了生命。
苏晚的身体猛地绷首,喉咙深处发出濒死的、拉风箱般的嗬嗬声。
她那双曾流转着无限风情的异色眼瞳——左眼灰蓝如冻雾,右眼棕褐似陈血——此刻被暴涨的血丝绞成了两片破碎的蛛网,死死瞪着沈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厌胜尺骤然一沉!
沈厌只觉一股阴冷无比、带着无尽怨毒和贪婪的意念顺着尺身涌入手臂,首冲颅顶!
她左手猛地死死扣住身边的柜台黄铜包边,骨节捏得发白,指甲在光滑冰凉的金属面上刮出令人齿酸的“嘶——啦——”锐鸣!
那是长久以来压抑的绝对理性在庞大恐怖前濒临崩溃的边缘!
就在这时!
镶嵌在墙壁深处的巨大穿衣镜里,映出的苏晚痛苦扭曲的镜像身后,一道模糊扭曲、仿佛由无数旧布碎拼凑而成的黑影,突兀地闪现了一下。
那黑影没有脸孔,只有一只枯枝般细长的手,六根指头清晰可辨!
可就在沈厌分神瞥向镜面的刹那,那黑影猛地一晃——并非消失无踪,而是墙纸繁复的缠枝牡丹纹路中,一截枯枝状的细长指影倏然缩回了牡丹花深红色的蕊心,隐没不见!
苏晚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皮囊,软软地滑倒在地毯上,孔雀蓝旗袍内袋滑出半张烧焦的照片——十五岁的沈厌与苏晚在染坊晾绸架下勾着小指,背后孔雀蓝绸浪翻涌。
血从颈侧尺孔涌出浸透照片上苏晚梨涡的位置,像颗泣血的朱砂痣。
那些勒入血肉的金红丝线,如活物般悉数褪回旗袍滚边,瞬间隐没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猩红的嫁衣也垂落下来,恢复死物的沉寂,唯有领口处残留着一圈湿漉漉的暗红痕迹。
铺子里死寂一片,唯有腥气浓郁得化不开,混杂着雨水渗入墙壁的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玫瑰尾调。
沈厌的手还死死握着厌胜尺。
尺身冰冷沉重,那股吸力和阴力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刚才的凶戾只是错觉。
她低头,尺尖沾满粘稠温热的血,正缓缓滴落。
她的左手仍死死扣着柜台边缘,指下的黄铜包边被刮出了几道惨白的深刻划痕,指骨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
她的目光落在尺尾那枚吮吸了鲜血的金牙刻度上。
深红的血渍如同渗水的墨,在骨白的尺身上晕开一小片。
血渍之下,那枚被“癸亥”刻痕正诡异地微微搏动着,边缘扭曲蠕动,竟与苏晚死去脖颈上暴凸僵硬的血管纹路,别无二致!
那搏动微弱却清晰,如同一个寄生在尺上的、刚刚饱食了鲜血的活物心脏。
外面,雨更大了。
昏黄的灯泡在头顶发出电流不稳的滋啦轻响,将沈厌僵立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射在身后冰冷的玻璃柜门上。
那影子微微晃动,如同镜中消失的六指黑影,无声地蛰伏。
手腕内侧,方才被尺尾豁口啃噬的地方,隔着蕾丝手套,传来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如同被冰针瞬间刺入的尖锐触感,随即是更深层神经末梢的、一丝灼热的微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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