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骨的冰冷与撕裂般的剧痛率先回归知觉。
顾清澜猛地吸进一口气，胸腔刺痛，如同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摩擦。
预期的聚变核心灼目的白光和数据洪流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闷的、令人窒息的昏暗。
她睁开眼。
低矮的、糊着暗红色泥浆的屋顶，几根黝黑扭曲的椽木吃力地支撑着，结着破败的蛛网，随呼吸带起的微弱气流轻轻晃动。
身下是硬得硌人的土炕，铺着一层薄薄的、散发着霉变和枯草混合气味的铺盖。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令人不安的气味——浓厚的土腥气，某种劣质草药的苦涩，隐约的铁锈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万物衰败焚烧后残留的焦糊气息。
剧烈的头痛如同钝器持续凿击着她的太阳穴，伴随而来的是强烈的眩晕和恶心，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这具身体本身的虚弱感。
这不是她的身体。
纤细的手腕，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微弱起伏。
每一次心跳都沉重而吃力，肺叶像破损的风箱，难以汲取足够的氧气。
双重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凶猛地冲撞着她的意识。
她是顾清澜，“创世纪”武器设计总局首席科学家，深空战略打击舰“轩辕号”的总设计师。
最后一次全舰联调，聚变反应堆核心发生不可预料的能量溢泄，足以汽化一切的白光吞噬而来……她也是……顾清澜？
另一个女人的记忆碎片汹涌而来，纤细、苍白、充斥着无措的恐惧。
淞沪望族顾家的大小姐，留洋归来，满脑子风花雪月，因战乱与家族失散，一路颠沛流离，被一队溃兵裹挟着逃难至此。
这具娇生惯养的身体承受不住连日的惊恐和跋涉，发起高烧，被暂时安置在这处名为“石砾村”的废弃土屋里，听天由命……混乱的记忆撕扯着她的神经，属于科学家的冰冷理智正在强行压制这具身体的生理不适和记忆融合带来的庞杂信息流。
就在这时，土屋那扇破败不堪、用粗韧藤条勉强捆扎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
一个身影踉跄着扑了进来，带进更多昏沉的光线和卷着焦糊味的尘土。
那是个年轻男子，穿着一身灰扑扑的、打满深色补丁的军装，颜色被汗渍、血污和尘土浸染得难以辨认。
他胳膊上缠着的绷带早己被深褐色的血渍浸透，硬邦邦地贴在伤口上。
年轻的面庞上满是烟尘和疲惫，嘴唇干裂起皮，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不屈的火焰，也盛满了此刻焦灼万分的情绪。
“老乡！
帮帮忙！
求点水，求块干净布！
我们有个弟兄……快不行了！”
他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急切得像是喉咙里含着火炭。
顾清澜撑着剧痛沉重的头颅，勉强从土炕上坐起身。
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力气，让她眼前发黑，剧烈地喘息起来。
她看向那名小战士，目光掠过他身后敞开的门。
门外，是一幅残酷的画卷——这个同样破败的小村落里，或坐或躺，满是和他穿着同样军装的士兵，个个带伤，人人面带菜色，装备简陋得令人心惊。
几个卫生员打扮的人正跪在地上，焦急地给一个躺着的重伤员按压包扎，那伤员腹部一片可怕的狼藉，生命正在飞速流逝。
小战士见顾清澜只是坐着发愣，脸色苍白透明得吓人，以为她吓坏了或是不愿帮忙，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下去，被更深的绝望覆盖。
他咬了咬牙，转身就要退出去，想去别处碰碰运气。
“等等。”
一个干涩嘶哑的声音响起，是顾清澜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音调。
她艰难地抬手指了指土炕角落里一个粗陶水罐，“水…在那里。”
又指了指自己身上那件早己脏污不堪的洋裙衬里，“布…撕这个。”
小战士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娇弱万分、仿佛随时会碎裂的女人会如此反应。
他眼眶骤然一红，重重一点头，几乎是冲过来抓起水罐，又手忙脚乱地帮她撕下几缕相对干净的布条。
“谢谢！
多谢您！”
他声音哽咽，顾不上再多说，抱起东西转身就冲向了那个重伤员。
顾清澜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喘息着。
高烧带来的眩晕感仍在持续，但属于武器学家那冰冷而高效的思维核心正在加速运转，压制着一切不适，贪婪地捕捉着外界信息，进行分析重构。
时间，地点，局势，威胁等级，可用资源……屋外，短暂的寂静被更大的喧嚣打破。
一阵嚣张粗野的哄笑声从村子外围传来，伴随着几声零星的、有气无力的步枪还击声。
然后，是一个用铁皮喇叭放大、充满了戏谑和鄙夷的喊话声，那口音别扭刺耳，显然是依附于入侵者的伪军。
“里头的磐石军听着！
别他娘的硬挺了！”
“皇协军说了，乖乖出来投降，留你们一条活路！”
“瞧瞧你们那烧火棍！
连皇军的一根汗毛都伤不着！”
“没炮没弹，粮食都快断了吧？
拿什么跟皇军斗？
拿你们的脑袋硬撞铁板吗？
哈哈哈哈！”
更多的哄笑声响起，夹杂着几句叽里呱啦、发号施令的异邦语言，显然还有正主子的入侵者军官在场。
村子里的气氛瞬间凝固到了冰点。
伤员们咬紧了牙关，眼中喷出愤怒却无奈的光。
仅存的几个还有行动能力的战士死死攥紧了手中老旧的步枪，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身体却因绝望而微微颤抖。
伪军的喊话像淬毒的鞭子，抽打在每个人的心上，揭开着血淋淋的现实——装备、弹药、补给，全方位的碾压和令人窒息的绝望。
一种无声的悲愤和绝望，笼罩着这片残破的焦土之地。
顾清澜的目光却越过了那扇破门，投向更远处。
村落所在的这片被称为“赤壤”的贫瘠土坡的尽头，地势较高之处，突兀地矗立着一个灰黑色的、狰狞的阴影。
那是一座“铁堡”。
入侵者标准的军事构筑，水泥浇筑，居高临下，像一颗毒钉楔入大地，控制了周围所有交通要道。
其上的射击孔如同黑洞洞的恶鬼之眼，冷漠地窥视着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
依稀可以看到入侵者的旗帜在堡楼顶端飘荡，像一块刺目的癞癣。
这座铁堡的存在，就是伪军嚣张最大的依仗。
她看着，属于武器学家的灵魂在绝对冷静地评估。
结构…材料…大致防御强度…可能的火力配系…内部弹药燃料囤积点的可能位置…同时，她的视线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快速扫过这个破败的村落。
倒塌了半边的土墙，散落在地上的农具，角落里堆积的…几袋大概是村民慌忙撤离时没来得及带走的、结块的“肥田粉”？
还有半口袋…受潮板结的“霜糖”？
肥田粉…主要成分硝酸铵。
霜糖…碳水化合物。
遥远的、属于另一个时空的庞大知识体系，瞬间被激活，高效运转。
最简陋的混合炸药配方，比例、初步提纯方式、最佳混合条件、引爆临界点…一系列数据流如同本能，在她脑中飞速闪过，组合，优化，瞬间形成数个基于当前恶劣条件的可行性极高的紧急方案。
效率低下，威力受限，安全系数低…但，对付那种结构的堡垒，以及其内部大概率囤积着的弹药和燃料…足够了。
甚至，如果能稍加调配，利用现场可能找到的某些常见金属粉末或碎瓷片…一个模糊却极具威慑力的战术构想，在她脑海中迅速成型——云爆效应？
不，条件太简陋，顶多是加强型的燃料空气炸药，但在这个时代，对付这种目标…足够了。
足够了。
她的眼神变了。
之前的虚弱、迷茫、痛苦迅速褪去，一种极度冷静、近乎冷酷的锐利光芒，在那双原本湿润娇弱的眼眸深处点燃。
那是一种属于顶级战略科学家的、看到理论具现化可行性时的专注，以及…一丝隐晦的、对于验证特定毁灭模式效果的纯粹探究欲。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再次靠近。
还是那个小战士，他脸上带着悲愤和一种赴死般的决绝，冲回屋门口，这次不是求助，而是急促的通知。
“老乡！
这里马上要打成一片火海了！
不安全！
你快从后山跑！
能跑多远跑多远！”
他说完，根本不看顾清澜的反应，转身就要冲向他的战友们，冲向那场注定用血肉去填的绝望战斗。
“同志。”
清冷，甚至有些淡漠的声音，如同冰线般止住了他的脚步。
小战士愕然回头。
只见那个病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倒下的大小姐，不知何时己经挣扎着站到了地上。
她的身体还在微微摇晃，脸色依旧苍白得透明，但她的脊背挺得笔首。
她的目光越过他，落在远处那座恶魔般的铁堡上，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绝望，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冰焰般的计算和笃定。
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刀刃，清晰地斩开燥热的空气和远处的喧嚣。
“给我三个人，听我指挥。”
“再给我一点时间。”
小战士彻底愣在原地，张大了嘴，像是听不懂这超越理解范畴的语言。
顾清澜缓缓收回目光，落在他因震惊而呆滞的脸上，一字一句，石破天惊。
“那座铁堡，我来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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