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的深秋，风是带着刀子的。
山东清河县的山野，早没了半点“秋”的模样——没有金黄的麦浪，没有饱满的野果，连往年能埋住脚踝的衰草，如今都成了稀疏的枯丝，贴在干裂得像老树皮的土地上。
风卷着尘土掠过，扬起的不是泥土香，是一股混杂着枯草、汗臭，还有若有若无的腐味的气息，那是饿殍的味道，在这赤地千里的地界上，早己不算新鲜。
刘长生的脚陷在一道指宽的地缝里，他费了半天才拔出来，破旧的单鞋底子早磨穿了，脚趾头冻得青紫，沾着泥和枯草屑，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他肩上扛着把缺了口的锄头，锄头杆是父亲留下的老枣木，如今被他攥得发亮，可这“发亮”不是打磨出来的，是日复一日的汗渍、冻疮渗出的血水浸出来的。
“再找找……再找一棵就好。”
他喘着粗气，声音干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视线扫过眼前的坡地，能入眼的“野菜”只剩贴着地面的苦苦菜——叶子蜷曲发黄，根须细得像棉线，还有几株小根蒜，球茎小得不如指甲盖。
他蹲下身，冻得发僵的手指扒开硬土，锄头举起来时晃了晃，连挥下去的力气都快没了。
十七岁的少年，本该是壮实的年纪，可刘长生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颧骨高高凸起，眼窝陷得很深，只有一双眼睛还亮着，那是撑着他不敢倒下的光。
他得活着，家里还有两个人等着他——娘和姐姐月娥。
娘是去年冬天冻病的，起初只是咳嗽，后来咳得喘不上气，躺炕上就起不来了。
家里没银子抓药，只能靠月娥每天熬点稀得能照见人影的野菜汤，一勺勺喂给娘。
姐姐比他大两岁，本该是梳着辫子、能偷偷藏块糖的年纪，可如今脸上也没半点血色，颧骨上泛着长期饿肚子的蜡黄，白天要洗一家人的破衣服、补漏洞的屋子，晚上就着微弱的月光搓草绳换点碎米，那点碎米，她从来都省着给娘和他吃，自己只喝野菜汤的渣。
锄头终于碰到了点硬东西，刘长生眼睛一亮，赶紧用手挖——是一棵小根蒜，球茎比刚才那几棵稍大些，他小心地把根须上的土抖掉，揣进怀里的破布包里。
布包里己经有了七八棵苦苦菜、三棵小根蒜，这点东西，熬成汤够一家人喝两顿，可喝完之后呢？
风又刮过来，带着远处传来的呜咽声。
刘长生抬头望去，坡下的官道旁，躺着两个蜷曲的身影，衣服破烂不堪，看姿势己经没了气息——昨天他来挖菜时，还见过这两个人，是从河南逃来的流民，当时正啃着树皮，今天就成了路边的饿殍。
他心里一紧，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
他怕，怕哪一天自己也倒在这山野里，怕娘和姐姐变成坡下的模样。
可他能怎么办？
地里不长庄稼，乡绅们把存粮都锁在粮仓里，县太爷赵德昌的告示贴了一张又一张，说“官府会赈灾”，可他走了半个清河县，没见过一粒赈灾的粮食，只见过赵太爷家的少爷赵天，每天带着两个狗腿子，揣着白面馒头挨家晃，见着有点模样的姑娘就凑过去，用馒头换人家的清白。
“咳……咳咳……”远处仿佛传来娘的咳嗽声，刘长生心里一揪，把布包往怀里又揣了揣，那点野菜贴着胸口，能感受到微弱的温度。
他得赶紧回家，把野菜熬成汤，让娘能喝上一口热的。
他扛起锄头，拖着虚浮的脚步往山下走。
风还在刮，天越来越暗，远处的村庄里，没有炊烟，只有死寂。
刘长生看着脚下干裂的土地，心里一片茫然——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只要自己还能走，还能挖动野菜，就不能倒下，娘和姐姐还等着他，这个家，还得他撑着。
只是那茫然里，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绝望——这点野菜，撑得了今天，撑得了明天，可撑得过这个冬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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