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刑警支队的会议室，空气凝固得像块铅。
投影光打在最前面的幕布上，分割着支离破碎的影像——不是照片，是现场，马葫芦盖底下、垃圾转运站压缩箱里、凌晨扫街车聚集点的塑料编织袋内。
拼凑不起人形的肉块，带着被某种非人力量撕裂的惨白断口。
“第西起了。”
有人干涩地汇报，声音在压抑的呼吸里显得突兀，“间隔缩短，十九天，十一天，七天，这次…三天。”
主位上的男人，江洐，指关节叩在实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哒”的一声。
所有细微的嘈杂瞬间死寂。
他没看幕布，目光扫过下面一张张绷紧或躲闪的脸。
“特征。”
声音不高，砸在地上却带着金属的冷硬。
“左、左利手，手法…极其利落，熟悉人体结构，像…像屠宰或者…”法医老陈的声音卡了一下，“或者外科。
但找不到任何有效的生物检材，环境都被特殊处理过，雨水、垃圾…完美破坏。
抛尸地点毫无逻辑，像是随手…或者故意嘲弄我们。”
“嘲弄？”
江洐扯了下嘴角，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冰碴，“他成功了。”
散会后，人潮褪去，留下空旷会议室里弥漫的消毒水和新打印资料的油墨味，混杂着一丝绝望带来的酸腐。
江洐没动，盯着幕布上定格的、打满马赛克依旧触目惊心的残躯轮廓。
烟灰在指间积了长长一截，忘了弹。
副支队周伟磨蹭过来，递过一杯冷掉的浓茶，欲言又止。
“有屁就放。”
江洐没抬眼。
“头儿…有个方向，可能…有点邪门。”
周伟搓着手，声音压低，“下面派出所报上来个线，西郊那个老城区，有个…看事的。
叫‘拾骨者’，传言…能跟死人打交道。”
江洐终于抬眼，那目光让周伟后面的话噎了回去。
“你他妈脑子也让凶手剖开洗了？”
“不是！
头儿！
好几起陈年旧案，悬得不能再悬的那种，那边老刑警私下传，有人递过话，准得邪乎！
就说上回那无头女尸案，藏尸地点…闭嘴。”
江洐打断他，眼底全是红血丝，“我不管什么神棍骗术，刑侦靠的是证据、逻辑！
不是跳大神！”
周伟噤声，半晌，看着江洐又点起一支烟，烟雾燎绕里侧脸线条绷得像要断裂，才硬着头皮把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推过去。
“地址…就在那儿。
老傅…傅局的意思，试试…万一呢？”
纸条上是个模糊的地址，边缘被汗浸得发软。
江洐盯着它，像盯着一块散发着秽气的腐肉。
最终，他用两根手指拈起，揉成一团，精准地弹进远处的垃圾桶。
“滚出去。”
周伟连滚带爬地走了。
夜深了，档案卷宗堆叠如山，毫无进展。
窗外城市的霓虹无法穿透这间办公室厚重的焦虑。
江洐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第西名受害者，十九岁，在便利店打工，失踪前监控拍下她买了一把廉价雨伞，笑着说谢谢。
他猛地睁开眼，胸腔里一股尖锐的滞痛。
他走到垃圾桶边，僵立片刻，弯腰，将那团纸捡了出来，一点点展平。
西郊老城弥漫着旧时光和腐烂物的混合气味。
狭窄的巷道两侧墙壁斑驳，爬满潮湿的青苔。
江洐的黑色SUV与这里格格不入，引来零星路人麻木的一瞥。
地址指向巷底一个更深的拐角，一扇低矮的木门，门楣上挂着一块看不清字迹的旧木牌。
门没锁，推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里面比巷道更暗，只有一盏瓦数极低的白炽灯悬在屋顶，光线昏黄，勉强照亮十平米见方的空间。
空气里飘浮着一种奇异的味道，像是陈年的草药、灰尘，还有一种极淡的、难以形容的冷香。
一个人背对着门，坐在一张老旧的木桌后，正低头用一块软布擦拭着什么。
听到门响，动作停住。
“关门。”
声音出乎意料的年轻，清凌凌的，像碎冰撞在井壁上，没有半分神棍故弄玄虚的油滑。
江洐反手带上门，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光线和声响。
他打量着这个背影，瘦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深色棉布罩衫，黑发在脑后随意挽了个髻，露出一段白皙得扎眼的脖颈。
那人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过身。
江洐对上她的眼睛。
很静，深潭似的，看不到底，映着昏黄的灯光，却奇异地不染半点暖意。
太年轻了，二十出头？
脸上没什么血色，唇色很淡，是一种缺乏生气的白，唯独那双眼睛，黑得沉邃，看久了让人莫名发冷。
他亮出证件：“市局刑警支队，江洐。”
她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敬畏的表情，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知道。
为那几块‘料’来的。”
她用了一个极其古怪的词，“料”。
江洐压下心头那点被冒犯和荒谬感搅动的不适，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
椅子腿在坑洼的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响声。
“你怎么知道？”
“味道。”
她语气平淡，“你身上沾着它们的怨气，还有…很多人的焦躁。”
江洐几乎要冷笑了，硬生生忍住：“听说你能跟死者沟通？”
“不能。”
她否认得干脆，在他蹙起眉峰前，接着道，“我只能‘看’。
如果他们还有碎片留下。”
“看？”
她不再解释，视线落在他脸上，那目光像是能穿透皮肉，首看到骨头缝里去。
“你不信。
但你走投无路了。”
江洐放在腿上的手攥紧了。
他厌恶这种被看透的感觉，厌恶这个环境，更厌恶自己竟然真的坐在这里。
“开个价。”
他打断她，公事公办的语气，“提供有效线索，警方有线人费。”
她忽然极淡地笑了一下，像冰面上掠过的一丝风，顷刻就散了。
“好啊。
看一眼，一万。
看清楚了，另算。”
敲诈。
江洐盯着她。
但她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贪婪或戏谑，只有一片冷的平静。
他不再废话，从随身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用证物袋密封的透明小盒，推到桌子中央。
里面是一小片极不起眼的、被特殊处理过的暗色软组织，来自最新一位受害者无法拼合的缺失部分。
“看。”
她的目光落在那个证物袋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连触碰都嫌抵触。
但她还是伸出了手。
手指细长，白得几乎透明，能看见底下青色的血管。
她没有打开袋子，只是将指尖，隔着一层特制塑料，极轻地覆于其上。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
房间彻底寂静下去，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灯光在她脸上投下安静的阴影，长而密的睫毛垂下，像两弯小小的羽扇。
有那么几秒，江洐觉得她像是睡着了，或者根本在故弄玄虚。
他耐心耗尽，准备开口。
突然——她猛地抽回手，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或者刺伤。
眼睛倏地睁开。
江洐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
方才的静寂破碎了，被一种剧烈的、几乎是生理性的恐惧瞬间填满。
她的瞳孔急剧收缩，脸色刹那间褪得惨白，白得像刚刷过的墙。
她开始发抖，细密的颤栗从指尖蔓延到肩膀，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向后缩，椅腿在地上刮出更响的一声，撞到背后的书架，几本旧书簌簌落下。
她看着江洐，眼神却像是穿透了他，看着某种极度恐怖的、存在于他身后的景象。
嘴唇哆嗦着，张合了几次，才发出一点破碎的气音。
“看…看到了…”江洐身体前倾，紧盯着她：“看到什么？
凶手？
特征？
地点？”
她剧烈地摇头，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仿佛即将窒息。
目光终于聚焦回他脸上，那里面翻涌着无法置信的惊骇、混乱，还有…一种让江洐心脏骤然沉底的东西。
像是…怜悯？
她抬起剧烈颤抖的手，指向他。
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碾磨出来，带着血淋淋的战栗。
“你…我看见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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